25中文网 > 昆仑. > 第五十八章 一剑横天

第五十八章 一剑横天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五十八章?一剑横天

    众人掉头望去,石阵中悠然行出一人,斗笠蓑衣,大袖飘飘。天机宫众人忽见有陌生人从“两仪幻尘阵”中走出,都感惊疑。秦伯符喝道:“什么人胆敢擅自闯宫?”那人笑道:“我不过随便瞧瞧,天机宫的人就是小气。”云殊听得耳熟,心念一闪,脱口叫道:“师父么?”那人轻轻一笑,摘去斗笠,乌须长眉,逸兴遄飞,不是公羊羽是谁?

    秦伯符心想:“原来是公羊先生,难怪能在石阵中来去自如。只是他怎地不从湖上来却从天机宫里出来。”云殊上前两步,一膝跪倒,叫道:“师父!想死徒儿啦……”师徒两人一别十年,云殊话未说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头一皱,摇头道:“还是这么不争气。”

    云殊闻言,只得忍住悲戚,说道:“师父,你怎么来了?”公羊羽冷冷道:“我不来,你收拾得了吗?”云殊不禁面红如血,大感惭愧。花慕容见了公羊羽,心中波澜顿生,移步上前,低声道:“爸爸,你来了么?”公羊羽点点头,轻叹道:“慕容,你还好吧?”花慕容手捻衣角,默然不语。

    梁萧重现中原,消息传遍江湖,公羊羽无心听到,又听说花镜圆落入他手,饶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赶来。但他不愿被天机宫察觉,是以趁夜潜入,藏身“两仪幻尘阵”中。他久别此地,在石阵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怀旧之思,趁宫内众人外出等候梁萧,入宫闲逛。

    睹视旧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种种,不胜唏嘘,走着走着来到向日书房,但见房中陈设如故,笔砚宛然,往日所爱书籍一本未动,桌椅几凳格外精洁,再看年少时写下的诗词楹联,也是历历如新。公羊羽一路看下去,心中不觉痴了,到最后,在树林中寻了个幽僻处坐了下来。

    多年来他走过千山万水,遍寻不着了情的踪迹,而今岁月蹉跎,年事渐高,胸中那份如炽情感也渐渐淡去,此时独自静坐,沉恨细思,只觉自己毕生一任性情,空负虚名,对妻儿却亏欠太多,倾尽余生也偿还不尽,唯有抱愧长眠地底。他想来想去,生出不胜之悲。如此恍惚已久,不觉时光已逝,抬头看时,已是黄昏。他想天机宫高手尽出,人多势众,当下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阵,正好瞧见花无媸母子联剑对敌。

    公羊羽细观斗场不禁拧起眉头。释天风见他,不禁唤道:“老穷酸,你来得好啊,老夫满天下找你练手,有心不如碰巧,咱们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目视斗场并不理会。释天风顿足上前,凌水月拉住他道:“公羊先生有要事,你别烦他。”释天风道:“我跟他切磋武艺,也是要事。”凌水月脸色一沉,瞪眼怒视,释天风顿生畏怯,缩头缩脑地退到她身边。

    花无媸母子听见公羊羽来到,心神都是一乱,剑法露出破绽。梁萧眼见又来一个强敌,忽使一路“浑天三弦剑”,天罚剑大开大阖,抖起数个老大剑花,纵横交错,正斜互连,剑花里夹杂直劈斜刺之术,顿将花无媸母子逼得接连后退。公羊羽瞧到这里,忽地动步,拂袖将花清渊带到一旁,叹道:“这一阵让我来吧。”

    风怜怒道:“不要脸,说好单打独斗,现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车轮战……”还要措辞再骂,忽见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动,分明是口宝剑。她心念忽动,急道:“师父,这是青螭剑,新剑已铸,旧剑当亡,快将它砍断了。”她从小听祖父说过青螭剑的模样,是以一眼认出。

    梁萧听得这话,猛可想起欧龙子说过的话。铸一剑,断一剑是精绝族的族规,也是守剑者必遵的约定,当下不再迟疑,忽向花无媸急攻两剑,公羊羽挥剑来救,梁萧倒转剑锋,天罚剑闪过一道紫芒,忽地缠住青螭,两剑相交,叮的一声,青螭剑断了三寸长一截。

    青螭剑锋利冠绝天下,今日忽被截断,公羊羽不由大吃一惊,猛然省悟道:“梁萧,这剑是欧龙子新铸的?”梁萧道:“不错。”?说话间,两人兀自快剑急攻,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断剑屈曲如蛇,再也不与天罚剑相交,口中道:“欧龙子可还好吗?”风怜见了青螭剑,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剑之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听他一问,含泪答道:“爷爷以身殉剑,已经去世了。”

    公羊羽飘退数尺,错愕道:“你是他孙女?”风怜点了点头。花无媸见公羊羽停手,独剑难支,也只得退在一旁。公羊羽沉默片刻,对梁萧道:“这剑叫什么名字?”梁萧道:“天罚。”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叹道:“欧兄求仁得仁,可敬可叹!不过他铸成此剑却选了你做守剑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罚天罚,代天罚罪,却不知欧兄之意是让你罚人还是罚己。”说着眉间颇有嘲意。

    梁萧沉吟道:“既罚自己,也罚他人。”公羊羽笑道:“这话答得好。”与花无媸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这对头剑法通神,掌上更有无双神剑,今日若将他放走,实在后患无穷。他二人果决善断,虽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强敌又生出敌忾同仇之意,公羊羽朗声吟道:“天清地浊!”花无媸应道:“乾坤定矣!”两人并肩出剑,刷刷刺向梁萧。

    梁萧无法可想只好挥剑抵挡。刚接数剑便觉不妙,这对怨侣携手,威力超乎想象,一转眼,二人连攻十余剑,梁萧竟没还得一招。却不知公羊羽和花无媸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数十年未曾一起练剑,不料此时联剑合击,竟然神明意会,得心应手较之往昔犹有胜之。

    梁萧一边退让,一边默察不谐之处,却是一无所获,只觉这二人招式变化相宜,神气交融无阻。公羊羽斗得性发,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光,与花无媸琴瑟相偕、同创剑法的光景,那时的眉梢眼角记忆犹新,他忍不住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感慨万千:“端没料到,我二人还有联手对敌的一天!”花无媸看他眼神,也知他心中所想,心头不禁一酸,不知为何,此人对她那等决绝,她对此人却难以忘怀,宫中公羊羽所留的楹联诗词一无所变,书房陈设也仍如故往,每日她总会去那里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胜伤感,有时候午夜惊回,心中也尽是他的影子,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爱他,还是恨他,爱恨交缠,叫人苦恼。思忖间,忽听公羊羽朗声道:“雷风相薄。”花无媸心旌动摇,应声道:“水火不射。”四象生变,八卦相荡,剑法更趋凌厉。

    梁萧越斗越惊,心想:“按理说,这对恩怨夫妻最该南辕北辙才是,怎会使出如此浑然无极、上达天道的剑法?”忽听公羊羽一声疾喝:“阴阳化生。”花无媸应道:“太极成矣。”剑法圆转,太极剑圈结成,梁萧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撑。

    花清渊瞧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回头顾望,花慕容也已泪流满面,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纤手将她揽入怀里,花慕容肩头颤抖,低声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个心愿,便是指望父母重归于好,谁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偿所愿。他二人深明剑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决难将“太乙分光剑”使到这个地步,花清渊不由想道:“若非梁萧,恐怕也无今日。”心中油然生出感激,扬声叫道:“爸爸、娘亲,将此人降伏即可,不要伤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说,梁萧,你服不服输?”梁萧已陷绝境,仅是二人无俦剑风已叫人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那无上剑意了。听了这话,胸中却生出一股傲气:“我梁萧死则死矣,又何须他人垂怜?”想到这里,忽地纵身疾走,公羊羽夫妇全副精神锁在他身上,双剑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在他身后。梁萧奔到刻画“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纵身跃起,落在“空”字顶端一点,足下如钉岩石,剑尖斜指上苍,喝道:“一剑横天百世空。”

    群豪闻言一凛,梁萧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无敌,众人心虽不甘却是无话反驳。公羊羽见梁萧一反常态,出语挑衅,猜出他想借地势取胜,当下笑道:“臭小子,你这叫癞蛤蟆打呵欠……”花无媸冷冷接道:“胡吹大气。”说话声中,二人如影随形,两把长剑好似合成一柄,凌空刺出。梁萧勉力抵挡两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后发先至,抢到“皆”字右边匕旁,口中长笑道:“王图霸业皆有终。”喝声中,梁萧且战且退,退到左方“匕”旁,花无媸则占住下方“日”字。三人各据一方,斗得数合,梁萧遮拦不住,纵上“者”字,扬声道:“生者长哭死者笑。”

    公羊羽长剑探出在花无媸剑上一挑,花无媸借力纵起,身如飞燕,在崖壁上划了个弧,绕过梁萧落在“据”字上,喝道:“退据无门难重重。”长剑择高而击,与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来,梁萧当真是“退据无门”,只好长剑在“者”字上一点,学花无媸模样,贴着崖壁绕到“可”字上抢占地利。

    释天风功聚耳目,专注观战,连三人所吟诗句也不放过,忽地拧眉道:“梁小子放屁,生者长哭死者笑?死者呜乎哀哉才该大哭特哭。”风怜欲要辩驳却又寻不出道理。花镜圆久不说话,这时忽道:“你自己不懂却来怪别人,这叫做:死,无臣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释天风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春秋难免的?”

    花镜圆道:“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人一死,再无尊卑之别、衰老之患,逍遥快活之处,做皇帝也比不上。活着的人却要奔波劳碌,伤春悲秋,哀天顿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乐呢?”释天风哼声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学来的歪理,活着学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个死人来跟老夫比划比划?”

    花镜圆冷笑道:“好呀,我问你,你学不到武功,打不过别人,难道就很高兴吗?”释天风一怔,想自己毕生学武,武功不济输给别人时内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发觉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当真天下无敌,但若无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闷。思来想去,忽地爽然若失,瞅了花镜圆一眼,心想小家伙懂得如此深奥之理,真是奇了奇了。

    他瞅花镜圆,小家伙却瞧着风怜,风怜正自发怔,心想:“师父这句话大有厌世之意,想是那晓霜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觉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脱身,怎生才能想个法儿替他开解?”她满怀忧虑,全不觉身边那个小小孩童已然流下眼泪。

    崖上三人踏着巨字不断攀升,横竖曲折、点撇勾捺均成战场。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脱,只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渐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诗句,将巨字嵌入句中。诵到十来句时,崖壁上三个小影轻摇轻晃,仿佛身入云中、倚天而斗。

    贾秀才心生感慨,叹道:“池老大,这场论剑,我贾秀才以前没见过,将来怕也瞧不到了。”池羡鱼也点头道:“三弟说得是,倘若只论武功,敌友双方都是旷古凌今,足见风流。”其他人嘴上不说,闻言也暗暗称是。

    梁萧使尽解数,踏上“竖尽来劫”的竖字,也无可趁之机,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只得喝道:“白云端头竖大旗。”以明始终,然后逆着寒风将身纵起,袖袍高涨,势如一杆凛凛大旗,贴着峭壁飘落,下堕之时,不时挥剑搭上凸石借以消势。公羊羽和花无媸见状也齐身纵落,半空中长剑互挑,呛啷啷消去下坠之势,落水之时,坠势随之消尽,竟没激起半点浪花。群雄见两人在水面上下起伏,心中奇怪,定眼细看,原来两人踩着湖中两根铜铸杠杆。这些杠杆连接“天机三轮”和“两仪幻尘阵”,成百上千犹如蛟龙纠缠。

    梁萧不似两人彼此借力,是以先发后至,落水时双剑明晃晃刺来,梁萧抵挡不及,踩着杠杆退到“天璇轮”下,足踏轮叶,升到高处笑道:“二位前辈,敢来这里赐教么?”“天机三轮”是天机宫动力之源,为巨瀑冲击,终年转动,梁萧如此做法,是要将公羊夫妇引至轮上,借巨轮旋转扰乱二人剑法。

    公羊羽猜出梁萧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机巧,尤胜武功。”当下拈须笑道:“这题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岂不坏了大伙的兴致。”他与花无媸激斗虽久,但阴阳交融,气机回流,非但不觉倦怠,而且精力渐长,当下并肩携手纵上“天璇”轮,与梁萧斗在一起。三大巨轮本为世间奇迹,三人踏轮激斗,不只是变数倍增,抑且雄奇之处也是古今所无。台上众人既感眼界大开又觉忧心忡忡,花氏兄妹犹为发愁:“梁萧一味游斗,爹娘剑法纵然神妙,但年岁已高,若有三长两短岂不叫人终身抱憾。”

    花镜圆瞧风怜始终平静,憋了许久,忍不住问道:“风怜姊姊,你不为你师父担忧么?”风怜默然不答,心想:“师父武功盖世,无论怎么凶险,他总能寻到应付法子。即便当真胜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总不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黄泉道上。”心念已决,目视梁萧的身形,脸上露出温柔笑意。

    三道剑光翻翻滚滚,自“天璇轮”卷到居中的“天枢轮”,又从“天枢轮”卷到“天机轮”。梁萧渐感技穷,不论巨轮旋转还是瀑布冲刷,公羊羽和花无媸两把剑和谐天然,毫无可趁之机,尤为可怕的是,自己正当壮年,气血充沛也罢了,这两个古稀老人斗了许久,竟也脸泛异光,神采飞扬。他苦斗半日,所遇尽是当世高手,斗到此时,内力运转渐缓,生出衰竭之兆,一时越觉心灰:“我已穷尽智力,世间既有如此武功叫人无话可说。更何况这剑法纵然厉害也是两人施为,我全无臂助,只凭一把长剑撑到如此地步,料也无人胆敢小瞧于我!”想到此处,脑海忽地电光划过,喃喃自语道:“既有长剑在手何为全无臂助?”

    公羊羽见他口唇翕动,但耳间水声如雷听不明白。他与梁萧斗到此时,爱才之心早已压过家国仇怨,但觉此人才智武功均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如将这一代奇才歼于剑底,委实可惜,是以占尽上风却不忍遽下杀手,当下笑道:“梁萧,你要认输不是?你只须弃剑,咱们就此作罢。”他这话以内力道出,压住瀑布巨响,花无媸听了这话也暗自点头,她对梁萧本无切身仇恨,只不过耽于大义,被迫迎战。

    梁萧却如中魇一般,闻如未闻,兀自挥剑腾挪。公羊羽瞧他神气古怪,颇感讶异,将前言又说了一遍,梁萧还是不答。公羊羽不觉心中有气,寻思:“若不将这小子彻底折服,今日断无了局。”他心念一动,花无媸立时洞明,双剑神妙莫测,一上一下夹住天罚剑身,同时力绞,欲叫梁萧长剑脱手。风怜远远瞧见,心头一紧,未及惊呼,忽见梁萧身轻如羽,随着天罚剑滴溜溜转了两周,不但消去对方劲力,抑且穿过对方两剑缝隙,纵剑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妇撤开双剑。

    梁萧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罚剑为精绝之神,两代剑师性命所系,好比欧龙子父子与我并肩作战。我却将它当作兵器死物,真是对两位前辈莫大的不敬!”他悟通关窍,对天默祷,“欧大师,铁哲大师,二位英灵在上,请助梁萧退敌。”

    祈祷已罢,他高叫一声:“太乙分光剑算什么?且看我人剑相御的手段。”声传湖上,群山皆响,梁萧话一出口,长剑歪斜左刺,公羊羽挥剑挡住,花无媸斜刺里赶上,刺向梁萧膝间的“伏兔”穴。谁料梁萧长剑刺出的一刹那,身子如被狂风吹起向右飘出,呼的一掌直扫花无媸面门,一时间,也说不清是梁萧使动了天罚剑,还是天罚剑带动了梁萧。

    花无媸长剑圆转,自下撩起扫向梁萧手腕。但梁萧出掌之际,天罚剑已受牵引闪电折回,嗡的一声斩向花无媸的长剑。花无媸再多十柄宝剑,也不敢硬挡天罚剑的神锋,无奈纵身后退。梁萧却不追赶,掌剑顺势偏转,齐向公羊羽攻去。公羊羽怕坏了双剑和谐之妙,不敢纠缠,也随花无媸后退。

    梁萧一招逼退两大强敌,抢上一步,故伎重施,忽而以人运剑,忽而天罚剑变成主人,梁萧成了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处,至乎长剑脱手,剑如飞蛇行天,人如白云翻舞,人与剑时分时合,变化奇绝。

    释天风见梁萧招法奇变,一时双目大张,瞧了一阵,摇头叹道:“好一个人剑相御。”风怜瞧不出究竟,着急道:“什么叫人剑相御?”释天风道:“自古剑法练到绝处,不过以人御剑,梁小子不但以人御剑,而且以剑御人,人与剑互引互动,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剑,势单力薄,在老穷酸夫妻联手之下,决计讨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剑相御,便如凭空多出一位得力帮手。‘太乙分光剑’之所以厉害,只因其阴阳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剑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胜负之数可是难说。”众人听他一说,均感惊奇。

    风怜歪头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师父并不把天罚剑当作剑。”忽觉手足能动,敢情时刻一到,释天风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释天风皱眉道:“女娃儿说话古怪,不当作剑,难道当作人?”风怜道:“那是当然。”心想师父必是将天罚剑当作了爸爸爷爷,与他们在天之灵并肩作战。想到这儿,眼圈儿倏红,泪水迷蒙双眼。此时梁萧将“人剑相御”使到得意处,“天罚剑”泛起离合紫光,剑上的锈斑尽都变成星文霞彩,奇丽绝伦,遥遥看去势如一道长长紫电。众人不由啧啧称奇。风怜生于铸剑世家,对这奇象也道不明白。

    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善哉善哉,梁萧创出如此神技,真为武学放一异彩!”风怜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嘴角微带笑意。释天风哈哈笑道:“九如你这老秃驴鬼鬼祟祟,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师佛驾,真乃罪过,拙夫有口无心,胡言乱语,还望大师见谅。”

    九如笑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释夫人你越客气,和尚越不安。”他说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脸上一红,说道:“大师法眼无差,老身确有所图。”九如笑道:“请讲。”凌水月道:“这三人斗剑目前旗鼓相当,但人力有限,总会分出胜负。依老身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任谁伤损皆是不好。还请大师与拙夫联手将三人分开,大师与梁萧有旧必能说服他解开心结,远扬他处。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么……”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语。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间有人不允,合和尚与梁萧二人之力,压服群雄未必能够,但要走脱却是绰绰有余。”众人闻言,均是一凛。凌水月叹道:“不错,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一瞧斗剑处,笑道:“释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为挫锐解纷而来。”他白眉一耸,笑道,“释岛主,上吧。”释天风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来。

    九如早有防备,挡下这拳,骂道:“老乌龟,你又发癫了?”释天风拳脚密如雨点,口中却笑道:“扰人打架就好比夺人口食,没得折了寿数。这场比斗古今少有,怎能被你老秃驴搅了?常言说得好:‘兵对兵,将对将,玉皇大帝对阎王。’那边主将逞威,这边咱们做偏将的也该另辟战场。”说话中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不敢大意,将木棒插在一旁,挥拳抵挡。

    凌水月气急骂道:“死老头子,你张着两眼怎就不看看风色?”释天风几度被妻子阻拦,无法出手殴斗,早已憋得心痒,好容易找到籍口出手,如何收敛得住,任凭凌水月斥骂,他只是装聋作哑。

    正斗得不可开交,忽见两艘小船一前一后从彩贝峡里出来,前方一船忽地加快近了木台,只听船上传来一声大喝,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抢到相斗二人之间,挥手一拳,势大力沉,迫得释天风倒退两步,定睛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年轻和尚,身材敦实,圆脸上一双环眼灼灼逼人。

    和尚一拳既出,后着绵绵而至,与释天风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开。释天风与他拆解数招,喜道:“小秃驴好本领。”他有架可打,有对可放,不论对手是谁都是欢迎之至,当即打叠精神,与那和尚拳来脚往,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人眼看又冒出个年纪轻轻的大高手,心中都觉惊讶,只见来船抵岸,船上跳下一个精壮汉子、一个怀抱琵琶的黄衫女子。池羡鱼识得黄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来了么……唔……这位是……”那精壮汉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认不出小弟了?”池羡鱼恍然道:“啊,白老二,你怎么就瘦下来了?”白不吃呵呵直笑,面有得色。

    贾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是面团捏的么?说胖就胖,说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不是面团,只不过有人神通广大把他这大活人当面团捏了一回。”池羡鱼和贾秀才同声道:“是谁?”金翠羽美目流转,顾望湖上,众人随她目光看去,后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鹤叶钊掌舵,须臾靠近木台,当先走下一双女道士,年长的鬓发苍然,面容清秀,一个约摸三旬,眉眼秀丽。

    贾秀才问道:“白老二,莫不是这两位道长?”白不吃摇头道:“不是。”此时船上又走下一个俊秀少年,身着儒衫,仪态都雅。贾秀才皱眉道:“这人年纪太小却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这般懒散无聊,活上百岁也是枉然。”贾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这把年纪,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气得俏脸发白,出手如电,啪的一声,贾秀才脸上多了五个指印,贾秀才却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轻摇,就似这巴掌从没打过。

    正自斗口,忽见叶钊扶着一位女子,恭谨下船,那女子称不上绝色,但眉眼温柔,不失清雅,淡蓝布衣洗得发白,朴素整洁。贾秀才瞧见她,不知为何胸口一热,心想:“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机宫众人见了这个女子,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扫过场上,轻轻一笑,扬声道:“大家都住手吧!”声如乳莺初啼,十分娇柔。年轻和尚闻声,收拳飘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吧!”释天风怪眼一翻,怒道:“小秃驴这是什么话?我问你,饭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挠挠头,道:“饭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岂不憋死人了?”

    众人见他武功高得出奇,说话却傻里傻气,又觉吃惊,又是好笑。释天风笑道:“小秃驴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岂不憋死人了?”说罢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挡。九如始终笑眯眯地立在一旁,既不相帮,也不劝阻。

    忽听“天机轮”处传来一声长啸,梁萧脱出太极剑圈,身化流光向这方驰来。公羊羽夫妇两把长剑如影随形,紧追不舍。梁萧抢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释天风,释天风背腹受敌只得跳开,却见梁萧不顾身后利剑,将天罚剑就地一插,张开双臂,将那年轻和尚搂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边大笑,一边将和尚绣球似的抛上半空,接住又抛,抛了再接,一次高过一次,花生手脚乱挥,惊得哇哇大叫:“梁萧,梁萧,你要摔死俺吗?”

    梁萧这才让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动,抓抓光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萧转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长!”欲要下拜,年长女道士慌忙将他扶住:“勿要多礼。”梁萧起身,又对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哑儿道长美了许多。”哑儿白他一眼,眼角却含笑意。了情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又胡闹了,赞出家人怎能用一个美字。

    梁萧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昺儿?”那少年眉眼微红,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萧见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长成谦谦君子,不由欣慰难言,目光一转落到蓝衫女子身上,忽地身子微微一震。蓝衫女子眉眼里笑意流动,梁萧嘴唇一颤,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但觉双膝酥软,扑通跪倒在女子脚前号啕大哭起来。他适才一人一剑,力压群雄,从头至尾也没流露半点怯态,此时却哀不自禁,大放悲声,让众人好生惊愕。蓝衫女子眼圈儿微红,将他扶起道:“萧哥哥……我……”梁萧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晓霜……我当你死啦……我当你死啦……”

    花晓霜这些年历尽艰辛,性子变得十分坚韧,此时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萧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里阻我行医,是以隐姓埋名不叫他们知晓。”梁萧哭到此时,心情慢慢舒展,收起眼泪,忽听花清渊幽幽叹道:“霜儿,你……你这么做,太叫人伤心了。”话未说完,声音已自哽咽了。

    梁萧一时惊觉,放开晓霜双手,回过身来面对公羊羽夫妇,高声道:“二位还要再斗么?”夫妇俩面面相觑,花晓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爷爷、奶奶,还请瞧霜儿的面子,别再斗了。”公羊羽捋须不语,花无媸却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贤伉俪这路剑法心心相印,想来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接口道:“贫道了情,先生莫叫错啦。而今贫道心结已解,既然敢来,便不怕面对往事。唉,世事难料,说起来,咱们谁又没有错过?梁萧纵然错了,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对视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阵凄凉,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见林慧心的影子,这位昔日恋人当真勘破情关,恩怨情仇尽皆了了。刹那间,公羊羽只觉半生苦恋俱都付诸流水,不由心灰意冷,叹道:“云殊,你过来。”云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软剑道:“这柄青螭剑是精绝族的神剑,欧龙子托我守护,是以没有传你,如今天罚既出,青螭算是废了,不过,此剑短了三寸,锋利依然罕有,你好好护持,莫要辜负了它。”

    云殊惊退道:“如何使得,师父留着防身才好。”公羊羽摆手道:“今日一战,足慰平生。从今往后,老夫再无动剑的兴致!”他道出“封剑”之意,众人均是一惊。云殊不敢再推,只得接过宝剑。

    花无媸冷冷旁观,忽地转身向石阵走去,了情扬声道:“姊姊且留步,了情有话要说。”足不点地赶了上去,与花无媸并肩走入石阵。哑儿见师父追上昔日情敌,怕她吃亏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长,这石阵古怪,我带你进去吧。”哑儿也听过天机石阵的奥妙,不敢违抗,随在花慕容身后。

    公羊羽叹了口气,正欲转身,花清渊忽地横身拦住,拱手道:“爸爸慢走。”公羊羽皱眉道:“怎么?”花清渊道:“数十年来,清渊都没能一尽孝道,这次爸爸来了,无论如何还请盘桓几日。”说罢眼眶泛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公羊羽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黯然道:“该是我对你不住,多年来都没能照看过你。”

    他此话一出,无异直面认错,知他性情者都觉讶异。云殊喜道:“师父若肯留下,徒儿也当多留几日请教武功。”公羊羽冷冷道:“请教什么?你还用我教么?”他明骂实褒,脾性依然乖僻,云殊唯有诺诺连声。

    释天风笑道:“是啊,老穷酸你不走,老秃驴也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当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个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讨好老穷酸,何必把和尚拖进去,和尚敬谢不敏。”释天风笑道:“老秃驴小气,你想想,如今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咱们这些老家伙再不加把劲合创几样厉害功夫,岂非尽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乌龟,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叹道:“大师别听拙夫胡言乱语,不过你们三位难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点头道:“释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敬不如从命。”释天风笑道:“还是老婆厉害,无怪我总是怕你。”他口无遮拦,当众说出惧内之事,凌水月不由面皮一热,低声骂道:“你这个老不修的。”

    花清渊留住父亲,心头快慰,向群豪道:“诸位英雄,小女既然无碍,过节也就了啦。不才祖训在身,难以尽延各位入宫聚饮。我已命人在东北七星谷备下牛酒,还请诸位赏脸一顾。”这场打斗草草收场,群豪失望者多,欢喜者少,纷纷客套几句,悻悻去了。

    花清渊注视花晓霜:“霜儿,你也去见见你娘,自你失踪之后,她身子始终不好。”花晓霜细眉一挑,露出惊色,侧目望去,梁萧正与赵昺低声说话,便道:“萧哥哥,我要入宫看看母亲,你要跟来么?”

    梁萧得知赵昺果如少时所言未学武功,专攻医术,心中不胜感慨,听了花晓霜之言,摇头道:“我不去了。”花晓霜一点头握住他手,手指轻颤,在他掌心写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

    二人四目相对,梁萧心中怅然若失,举目望去,风怜与花镜圆说了几句,抬头道:“师父,镜圆邀我入宫玩两天,顺道将阿忽伦尔带出来。”她说话之时,目光却投在花晓霜身上,神色甚是凄婉。

    花晓霜讶然道:“梁萧,她是你徒弟?”梁萧脸一热,正欲分辩,花晓霜已上前拉住风怜的手笑道:“你长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样物事。”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珠道:“这是我炼的一颗‘牟尼珠’,能辟毒虫,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却还中用,你若不嫌弃就当是见面礼吧。”她爱屋及乌,对风怜也十分温和。

    风怜眉眼一红,低声道:“多谢师母……”声音虽小,花晓霜却听得双颊泛红,不敢再瞧梁萧,拉着风怜匆匆入谷。九如与释天风夫妇并肩跟上,公羊羽走了两步,忽地掉头道:“梁萧,你说这一场斗下去谁能胜出?”梁萧道:“早十年,先生必胜无疑,晚十年,小子或能胜出。今日胜负么,当看运气!”公羊羽哼了一声,说道:“什么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说我老了?”梁萧道:“前辈直问,晚辈也直答。”

    公羊羽手捋长须,抬眼凝视一轮夕阳,忽地吟道,“谁道人间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吟罢纵声长笑,震林荡谷,宿鸟惊飞,笑声未尽已消失在石阵之内。

    花生见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萧,俺好久没见师父,要陪他说说话。”梁萧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说。”脸上强笑,心情却更见沉重。花生欢欢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阵深处。

    云殊始终望着赵昺,待得众人走尽,上前道:“若云某双眼未拙,这位当是圣上吧。”赵昺怔了怔,他久随晓霜、花生,性情朴直,不善作伪,只得道:“云大将军,做皇帝的赵昺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赵昺只是一个区区郎中罢了。”

    云殊扑通跪倒,流泪道:“圣上,真是你么?”赵昺手足无措,赶忙扶住他道:“云将军万勿如此,你屡兴义师,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浅,不能相助,实在万分抱歉。”云殊固执不起,道:“下臣有许多事欲禀圣上,还请圣上随我入宫,容下臣一一禀明。”赵昺皱眉道:“云将军快快起来……”云殊接口道:“圣上不答应,下臣便不起来。”赵昺知他为兴复故国费尽心机,想要拒绝又觉于心不忍,不由眼巴巴地望着梁萧求助。梁萧摇头道:“你已长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赵昺点了点头,对云殊道:“云将军,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随你入宫,你有话直说,我听着便是。”云殊心想入宫便好,本人慢慢开导于你,欢喜起来,挽着赵昺入谷去了。

    不多时,人已散尽,木台上只剩梁萧一个。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沁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心想:“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来否?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出宫。虽说风怜也入谷去了,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乱想了一阵,他坐下来背靠大树欲要入睡,但心绪起伏没有丝毫睡意,遥听见七星谷中传来鼓乐声,心知群豪正在欢饮,两相映照越发孤寂起来。

    梁萧抬眼望天,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他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过了一会儿,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长夜漫漫,一刻半晌都似经年累月,可是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不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也亮得越快,星光渐暗,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突然,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死寂一片,不由心头一灰:“她不会来了么?”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了一会儿,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他不敢去瞧湖上,惟有耳朵始终张着,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已大亮,光明遍地,白亮亮的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仿佛薄薄的金片,双双钻入湖上的白雾。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地分开了。

    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红漆食盒袅袅走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襦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吗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吗?”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伯。”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一呆,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

    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谷中徜徉。走了一阵,忽见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花晓霜临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白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眼看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别在她的鬓间。花晓霜偎入梁萧怀里,忽地轻声抽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毫无阻滞,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自多了许多白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泄气。”梁萧皱眉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教过昺儿医术,何不大开痒序再教导一干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怔,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日,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花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足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学生不听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头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时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花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黄河不再泛滥,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心想叫黄河不再泛滥尚可一试,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了。她眉间一黯,却听梁萧笑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别当真?”花晓霜强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满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奶奶,奏箫的是我师父,她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不禁莞尔,心想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羽听了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又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摇头道:“聚仙台上高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和谐,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姊姊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的吹,弹的弹,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

    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水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了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松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父说项,奶奶、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奶奶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深。”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他二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摇头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性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入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身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近了一看却是云殊。云殊神色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师父、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脱欢率领数万兵马开入括苍山,直望天机宫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水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内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大军压境,众人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群豪面带忧色立在栖月谷口观望。天机宫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谷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谷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熟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宫地势,莫非谷里出了奸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迷惑。

    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差,并非内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投入脱欢手底,但不知为何今日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白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交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宫便是义军的首府?”说罢皱眉沉吟。

    梁萧冷然道:“那有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番僧,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色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高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屁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水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逼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色,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射来,他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微微一泄,身子落回水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射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强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入水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脚乱间大腿中了一箭。眼看元军箭矢不绝,正觉难当,后襟忽地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