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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 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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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嚯,这位是又演上了!”

    立在门外青檐下,徐玠转首扫一眼院中情形,复转望漫天飞雪,口中呼出的热气随话声飘散。

    小院中,黄朴正跪在廊下听旨,半边身子落了好些雪。

    纵使瞧不见其神情,那肩挑雪、发染霜的气势却极悲肃,极易让人联想起那些赴刑场砍头的忠臣义士。

    “哟,还真是。”许承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伸长脖子从徐玠背后往院里瞧了会儿,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笑:

    “徐五爷当真好眼福,瞧了这半日的好戏……嘎崩。”

    末了一声,却是他咬碎了口中的蚕豆。

    徐玠拿眼角向他面上一刮,恰撞上对方投来的视线,二人的眼风在半空里胶着,数息之后,许承禄勾了勾唇,举起手中抓着的那一小包酥蚕豆,眯眼道:

    “怎么着,徐大人也想吃?”

    仰天打了个哈哈:“许大人又来打趣本官了,这东西吃了放臭屁,本官怕熏坏了人。”

    许承禄斜睨他一眼,抬手就往嘴里丢了两粒蚕豆,“嗄崩、嗄崩”嚼得越发起劲儿,含混不清地道:“既这么着,那只好委屈徐大人了闻臭屁了,罪过、罪过。”

    口中说着话,他动作却是不停,连着又塞了好几粒蚕豆,鼓着腮帮子斜眼看人,瞧来又邪魅、又滑稽。

    “哟,那本官可得远着些才是了。”徐玠作势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转头又指了指院中:

    “方才许大人还说本官看好戏呢,实则本官这会儿正恨不能把俩眼睛抠下来洗干净才好。委实是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末了八字,那语气不知何故有些凉。

    许承禄嚼蚕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这话不过在讥嘲黄朴罢了,与他何干?

    至少明面儿上如此。

    一如方才他们关于蚕豆的对话。

    官场机锋么,里外就这么回事儿。

    换言之,能两两打上机锋,那便表面旗鼓相当,至少也是其中一方投鼠忌器。

    若是连机锋也没的打,那就得见血了。

    便如此际正跪着的那位一般。

    正思忖着,便闻徐玠又笑道:“许大人且瞧,陛下这一纸诏书可着实不短,估摸着黄大人那双老腿要麻喽。”

    许承禄像是忙得很,没说话,一张嘴巴巴地嚼着蚕豆,只将一双眼定在黄朴身上,而后,弯了弯唇。

    刹那间,似夜色中盛放的曼殊莎华,那一笑直令天地失色。

    “那徐大人倒是猜一猜,他此时是悔,还是不悔?”

    语声一起,那天地便分了黑白。

    徐徐地说完这句话,许承禄也不待徐玠言声,便将油纸包一袖,拱手道:“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跟这儿搅和啦。”

    “许大人好走。”徐玠好整以暇地还了一礼。

    许承禄摆了摆手,唤人牵过马来,很快便领着十余骑内府侍卫呼喝着去了。

    遥望着那一行人渐渐驰远,徐玠带笑不笑地将衣袖拢紧了些,忽地启唇,唱起了小曲儿: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劝君闻早冠宜挂……”

    曲声止处,前方许承禄等人恰巧转过街角,风雪中再不见踪迹,那曲儿便又续足:

    “恨只恨那功名利禄少,却忘了抽身退步当趁早。”

    幽幽余韵,随风雪乱入深巷。

    小黄门宣读圣旨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

    徐玠收回视线,抬脚欲往院中去,一旁金二柱忽地走来,叉手禀报道:“启禀主子,有飞鸽传书。”

    停了停,又压着嗓子道:“是打庄子上来的。”

    徐玠“哦”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你念吧,就在这儿念。”

    左不过那些事罢了,建昭帝尽皆知悉,不必避着人。

    金二柱忙应是,弯腰自靴筒中抽出一张字条儿来,展开念道:“目标已死,故人明一早离京。”

    徐玠颔首不语。

    看起来,东平郡王借去的那一小队黑甲军,便是用在了此处。

    在外人瞧来,叛军溃兵杀出北门,黑甲军沿路追击,只因天黑雪大,却教那贼兵冲进了王府位于北郊的庄子。

    于是,王妃朱氏,不幸罹难。

    很顺理成章。

    且,干净利落。

    唯一的缺憾是,不大体面。

    不过,比起王爷自个儿的体面,王妃体面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徐玠淡淡地想着,心若平湖,无一丝波澜。

    他就猜朱氏活不过今晚。

    果然如此。

    不过,王爷将孙红菱用在此处,倒有些出人意表。

    当初,徐玠假内卫之手,令得红菱死遁出宫,其目的是让她指认埋在皇城的暗桩,进而将以黄朴为首的逆党多年来谋害皇嗣之罪坐实。

    红菱戴罪立功,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一死。

    宫里死了那么些个皇嗣呢,建昭帝没活剐了红菱等人,已然算是仁厚圣君了。

    却不想,本该必死的红菱,也不知怎么竟被东平郡王打听到了,他老人家竟开口跟许承禄讨人,还花了不少钱贿赂。

    若换在从前,这不过小事罢了,许承禄拿钱办事,容易得紧。

    只今时不同往日,虽乱党已被剿灭,然,以徐玠为首的“肃论学派”却羽翼渐丰,隐有与内府、金执卫分庭抗礼之势。

    如此情形下,许承禄自不敢擅专,转头便将此将事禀明了建昭帝。

    建昭帝听了,直是心花怒放。

    他正发愁该如何奖赏东平郡王父子呢,这可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

    只消将那小宫女送过去,则“天恩浩荡”之余,还顺手捏住了王爷一桩事柄。

    若王府从今往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则此事自无人再提,而若王府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这便是现成的欺君之罪。

    届时,建昭帝只要说一句“朕不知此事”,则王府就得死上满门还带拐弯儿的。

    还有比这更便宜的“恩赏”么?

    于是,建昭帝未置可否、许承禄闻音知雅、红菱得以生还,而东平郡王则一脸憨厚地将人安置进了别院,大有金屋藏娇之意。

    徐玠彼时还以为,王爷这是突然发骚,想要来个老牛吃嫩草呢,直到他收到了北郊庄子递来的消息,道是红菱成了王妃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徐玠方醒悟,王爷原来另有所图。

    只要红菱不死,这个把柄便永远握在建昭帝手中,而东平郡王府,亦可免天子之猜忌。

    王爷果然老谋深算。

    想通此节,徐玠便也将之抛开,转而问金二柱:“夫人可有信来?”

    金二柱忙道:“回主子,夫人方才派人送了口信,说家里都好着呢,让主子完了事儿早点儿回去,夫人亲手煮了汤圆,等您回去吃。”

    徐玠登时乐得眼睛都没了,道:“成,我知道了。你这就派人告诉夫人,就说最多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能回家了,让她多做点儿汤圆,我正饿着呢。”

    金二柱连声应下了。

    徐玠忽又想起一事来,沉声问:“眠云阁那条秘道可查了?”

    那条秘道还是红药提醒,他才发现的。

    虽说这条秘道也掀不起甚风浪来,只事前发现与事后方知,到底不一样。

    “回主子,王爷已经派人下去探路了,想是很快就会有消息。”金二柱说道。

    徐玠点了点头。

    如今想来,前世东平郡王府之所以被人如此轻易地攻破,这条秘道只怕起了大作用。

    而这一世么……

    徐玠冷冷一笑,转眸看向院中。

    此时,黄朴领旨已毕,正站在侯敬贤对面,与他低声地说着什么。

    因他二人皆是侧立着的,徐玠纵使不闻其声,却能见其形与神。

    只见黄朴说完了话,很自然地退后两步,左右环顾,叹了一声,信手捞起小几上的绘春壶,反复摩挲着,似是对此爱物难以割舍。

    侯敬贤施施然地看着他,既未相阻,亦不出声。

    把玩片刻后,黄朴蓦地按住壶盖,举起茶壶,一脸决然地对嘴灌了一大口。

    而后,“噗”一声将茶水尽数吐出,手扶廊柱干呕起来,如同害喜的孕妇。

    “老北方豆汁儿,梅氏新品,味道如何?”

    徐玠冲他一呲牙。

    “呕——”

    黄朴合身扑在廊柱上,苦胆水都要呕出来了,一张脸又青又白,此前的风度气势,一丝不存。

    “来呀,给黄大……黄朴喂点儿水,别把人呛坏喽。”侯敬贤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一句。

    黄朴已被削去官职,连功名也虢夺了,如今不过一介庶民,尽可直呼其名。

    语毕,侯敬贤又摇头叹息:“黄朴,你这又是何苦?多腌臜?这阴阳壶咱可见得多了,这把绘春壶的顶盖儿就是机关,是也不是?”

    黄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正被平生未尝一闻的绝世剧臭侵袭着,精神与身体双重受创,再无力气出声,只抬起一张唇青面白的脸,向旁看了一眼,惨然而笑。

    初影与九影侍立在侧,面无表情。

    “是……是你们中……中的……哪一个?”

    良久后,黄朴冰冷发颤的语声方才响起。

    绘春壶正是阴阳壶,阳壶清茶、阴壶毒药,那毒药乃是他亲手放的,而知晓此事者,唯初影、九影与他自己。

    如今,毒药被人换成了豆汁,那暗动手脚之人,必在初、九之间。

    “啧,我说老黄啊老黄,你这心胸怎地就那般窄呢?”

    双影未曾言声,反倒是徐玠接了口。

    他步履悠然地跨进院中,语声亦自悠然:“谁告诉你他俩中只能有一个是我的人呢?”

    黄朴一怔。

    徐玠此时已行至阶下,负手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映着雪光,格外清朗。

    黄朴陡然醒觉,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在昏迷来临前最后一刻,他目中所见,是那俊丽少年开怀大笑的脸,那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快活,直震得天地一片回响。

    黄朴两眼一翻,彻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