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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大木匠》的一些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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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马木匠

    说的是旧时在川渝之地有一个木匠,姓马,这个马木匠可不一般,可以说是个奇人。

    马木匠大约出生在晚清时期的1880年,在少年时便已经艺满出师,年纪轻轻就被圈子内的木匠称为“大木匠”,在当时,马木匠是巴蜀木匠派系的扛鼎之人,他不但年纪轻,手艺高,而且品性好,远近闻名,有口皆碑。

    马木匠年纪轻轻便被人称为大木匠,雇主们异口同声说他的手艺出神入化,而一些同行则说他会鲁班术,关于他的故事和传闻很多,但他到底会不会鲁班术,这却只是人们口说相传,并没人亲眼见到过。

    马木匠的人生经历充满了传奇,他曾经是晚清重臣李鸿章、张之洞的座上客,为张、李两家祠堂打造过木工,在北洋政府时期,袁世凯、段祺瑞都曾做过他的雇主,后来的大军阀吴佩孚、阎锡山、冯国璋也曾请他打制过宝座,据说在大上海十里洋场一手遮天的杜月笙、黄金荣都和他拜过把子,川中大军阀刘文辉刘文彩兄弟更把他奉为高宾,让他长期为刘家做长工。

    有这些经历,和近代史上那许多的名人有过交情,马木匠一生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妻妾子孙满堂,也不用再四海奔波操劳,但他却打了一辈子光棍,而且坚持靠手艺吃饭,一把年纪了还依然拎着木匠家伙事走南闯北,并且特立独行,从不攀附任何一个强权豪门,与他们的交往,仅仅就是雇佣关系,你出钱雇我上门做木工,我完工收钱走人。

    木匠行业有句俗语叫“一个木匠不算木匠”,木匠是需要合伙人或是帮手、打下手的,毕竟很多大工程一个木匠接不下来,另外,很多木匠活也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比如锯木头,一个人可能要锯上大半天,但两个人拉大锯,半个时辰就搞定,再比如造房子立柱上梁,几百斤重的大木头,一个人如何扛得动?木匠一定得有人帮衬,或是学徒,或是其他的木匠,大家一起干。

    但马木匠行走江湖,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为雇主造房子,打制成套家具,哪怕再大的工程,比如为军阀修造大宗祠,他一个人干还能保质保量完工,甚至比多个木匠一起干还要快,而且做工更加考究精美。这就是本事,也叫竞争力!

    雇主付他一个人的工钱便能干完两个人甚至三个人才能做的活,不请他还请谁?为此,马木匠一年四季从不缺少豪门大雇主,雇主们排队等着马木匠上门是常有的事。自然,眼红的同行也不少,但不遭人嫉是庸才,马木匠知道自己会得罪人,却也无可奈何。

    马木匠施工快,不要帮衬,但也有个死规矩,那就是他在雇主家里干活施工时,不许雇主家人看。如果被人看了——哪怕是有人悄悄藏在一边偷看,马木匠也总能轻易知晓,并且还能找出偷窥者当场对质,很多人都说马木匠背上长了一对眼睛。

    马木匠干活一旦被雇主家人偷看了,他便会立马收拾家伙事走人,不管活计干没干好,干过的活茬也不收工钱——这个规矩他在接活时就会向雇主禀明,绝大多数雇主也都遵照而行,哪怕上述那些权柄滔天的大军阀、大官绅也得照办。

    话说转眼到了抗日战争时期,马木匠六十来岁了,此时的神州大地上,同胞受难,民族危亡,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因为年纪大了,马木匠决定收徒。而得知马木匠要收徒弟,远近跑来拜师的人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但让前来拜师者失望的是,马木匠只收一个徒弟,且要求他品性端正,没心眼儿,不贪财好名。

    千挑万选,马木匠终于收了一个弟子,便是大徒弟罗清宴,家境豪富,喜欢木工,为人稳重踏实。但罗清宴出师后,因为日军侵华,他的家族为避难搬去了香港,罗清宴也随之而去,从此再未回来过。

    然后马木匠又收了二弟子万筱荣,万筱荣心灵手巧,一身正气,他的三个兄长都是****抗日英雄,且都牺牲在了战场上,后来国民.党政府在军队里给万筱荣安排了一个抚恤性的军职,万筱荣出师后便去了陪都重庆,后来又随国民.党败退到了台湾,也再未回来过。

    抗战胜利后,马木匠又收了三弟子秦绍椿,秦绍椿父母早亡,是个孤儿,沉默寡言,为人正直。马木匠此时也快七十了,秦绍椿便决定留在师傅身边为师傅养老送终。

    马木匠一次只收一个徒弟是有原因的,并且若是他的大徒弟出师后离他并不远,他也不会再收二徒弟,而二徒弟出师后如非到了台湾,他也一定不会再收三徒弟!

    因为马木匠所学的木匠本事和人的运命造化是有冲克的,究极于世,天必殛之,老天爷总是会压制天地间那些出类拔萃的事物,为什么聪明绝顶的人大多英年早逝,便是天夺其才,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这个理儿。

    马木匠虽有一身好手艺,却有了五弊三缺之苦,命里注定要“缺一门”,五弊之苦,他正好占了个“独”字。所谓“独”,也就是命中无子女,便是“断子绝孙”。是以马木匠终生未娶,因为娶妻后便面临生育后代的问题,但他命里注定无子女,若是结婚生子,子女便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所以他干脆打了一辈子光棍。

    而且这个“独”命不但冲克他的子女,也冲克他收的徒弟。木匠犯“独”命者,子女有一个死一个,徒弟两个中死一个——旧时严格讲究师父徒弟的辈分关系,师父师父,是师亦是父,犯“独”命的木匠只能收一个徒弟以传承衣钵,除非这个徒弟去世了或是远远地避开他,他才能收新弟子。

    因为旧时师承行当有“徒弟是半个子女”的说法,则两个徒弟便凑成了一个子女,犯“独命”的木匠子女不能存活,因而两个弟子中必有一人会短命,便是不能凑成“一个子女”。

    马木匠的大徒弟罗清宴去了香港,离开他万里之遥,在时空上已经超脱了这种命理诅咒,是以马木匠才敢收下了二徒弟万筱荣。但后来万筱荣又漂洋过海去了台湾,这又超脱了命理,所以马木匠才安心地收了三徒弟秦绍椿。

    秦绍椿因为决心留在师傅身边为师傅养老善后,是而从未离开过马木匠一步,马木匠自然也不会再收徒弟了。

    但命运弄人,即便三弟子秦绍椿就在身边,马木匠也不得不又收下了一个徒弟。

    那一年,马木匠带着三徒弟秦绍椿为一地主家盖房子,盖房子最重要也是最吉庆的一个环节便是上梁,旧时人家造房子很看重上梁,人们认为上梁上的好坏关系着阳宅风水和子孙后代福分。

    上梁时需要两个木匠爬到房架上,将挂红贴符的梁木摆放到房架正中之位。过去马木匠独自一人为雇主盖房子时,上梁的环节由他自己和雇主家人动手,而今有了徒弟,马木匠便和秦绍椿爬上房架,只待吉时一到,便要正位上梁。

    民间盖房子上梁时场面是很热闹的,贴八卦,请姜太公神位,挂红,放鞭炮,撒五谷,唱喜歌,上梁者爬到屋顶撒钱币糖果,围观的亲戚朋友邻居尤其是孩子,便会一窝蜂地拥上去争抢,谁捡的多便是福气多多。

    但怪事发生了,当风水先生宣布吉时已到开始上梁后,马木匠和秦绍椿无论如何摆放,那根梁木总不能卡进房架上事先留好的开槽里!

    秦绍椿此时急的是满头大汗,而那地主和前来恭贺的亲戚朋友在下面望着也是纳闷不已。

    上梁不过就是一个仪式,梁木大小长短和房架开槽的尺寸木匠事先都已准备周全,只待走个过场,由木匠当着房主和亲戚朋友的面上梁,把梁木卡进去,便代表着房子的“硬件”部分建造完毕,只待后期铺茅盖瓦、做门窗家具了。

    上梁图的就是一个吉庆,自然需要一切顺利,为此秦绍椿遵师傅之命事先已经检查过多次、本以为万无一失,哪里会想到在这关头出这码子事,梁木尺寸和开槽大小完全符合,却就是卡不进去!

    马木匠见徒弟在房架上急的发抖,示意他镇静,然后和他再次反复对位卡槽,再用刨子刨木,诸多忙活,依旧无法上梁正位。

    作为一个走南闯北一辈子、早就名扬四海的老木匠,马木匠意识到,今天碰到“磨斧魎”(有的地方又称为“磨斧梁”)了。

    第2章玄机

    魎是传说中的一种鬼怪,往往是成双成对出现的,而传说出现在民间房屋附近的魎,便是家鬼和野鬼。旧时木匠为一家人盖房子时,规矩多的木匠会在屋基的面南向阳之地和坐北朝阴之地分别以斧头劈三次木头,以产生木屑,便是所谓的“劈屑”,谐音“辟邪”。

    只因木匠的斧头是辟邪之物,“劈屑”顺利的话,徘徊在屋基附近的家鬼和野鬼便会遁去,由这木匠建造的新房才会为房主带来福气和好运,人住进去也才会诸事顺利,人丁兴旺。

    木匠“劈屑”也有不顺利的时候,比如碰到斧头劈不动的情况,没有劈出木屑,“劈屑”便不成,这时候,如果是有道行的木匠,便会坚持继续劈木头,以自己的本事和一身正气与阴邪对抗,从而最终逼走这些鬼魉;

    但若这木匠道行不高,坚持不住了,然后去找磨斧石磨斧头——如果木匠磨斧头了,便是不吉利的征兆,便是所谓的“磨斧魎”,据说鬼魎这时上了木匠的身,实则是鬼魎在磨斧头。表明这屋基附近的鬼魎不许房主建新房,如果房主坚持要造房子,则新房上梁上不正,或者造好后人住进去则会诸事不顺或是生病遭殃等。

    “劈屑”是旧时一些师承严苛、规矩多的木匠讲究的行规,但“磨斧魎”这种不吉利的征兆并非只出现在木匠劈屑时,有时候劈屑顺利,但在后期施工过程中也会出现“磨斧魎”,比如挖屋基土方时出现地洞坍塌,或是上梁不顺利,或是屋架倒塌等意外,“磨斧魎”逐渐成为木匠盖新房不顺利的代名词,并非特指鬼邪挡路等迷信说法。

    在川渝某些地方,“磨斧魎”又作“墨夫魎”,墨夫便是墨子,是和木匠祖师爷鲁班生活在同一时代的诸子百家中的一位牛叉人物,据说是鲁班的头号仇家。既然是祖师爷的大仇人,自然会阻挡祖师爷或是祖师爷的徒子徒孙施工了。

    有些木匠在施工时,如果遇到一些看不清、思不明、想不通的不顺利事件(即非常神秘而不可捉摸的突发情况),往往会认为是墨夫子在作怪,是祖师爷的仇人在阴魂作祟。

    且说马木匠掏出旱烟袋吸了一阵,良久打量着围观的人群。他做了一辈子木匠,为穷人、富人、达官贵人都做过木工,声名传遍天下,木匠施工时出现的怪事——“磨斧魎”也大多都见过了,比如上梁上不正这种情况他也碰到过多次。

    在旧时的木匠行当内,为雇主盖房子碰到上梁上不正这种“磨斧魎,木匠们会有很多讲究和推论。

    如果一家人造新房子时,他家的祖坟如果垮塌了(被洪水、泥石流冲垮),那么这新房上梁是一定上不正的,需要雇主马上将祖坟修好才能顺利上梁——这便是木匠行当内“阴宅宁、阳宅顺”的说法。

    还有说如果新房子的屋基下埋有死人,或是这屋基地占阴脉,上梁时也会上不正,需要雇主改屋基——这便要考风水先生的功力了,如果一个半罐水的风水先生为一家人挑了这样的屋基以致上梁上不正,那也就只能怪房主冤大头了。

    旧时还有说如果房主欺负过算命先生、欺负过叫花子,或是虐待老人,造新房上梁时都会不顺利。但马木匠做事讲究的是稳妥和周全,雇主到底是什么人,其品性声名,他都会事先了解,包括他家的祖坟以及屋基,他都会事先看出一些名目来。

    过去说“木匠就是半个风水先生”,有经验的老木匠,多半都会看些风水,因为过去的木匠,除了造房子即阳宅,一些大户人家或是王侯公卿造坟山、陵墓时也需要木工活,久而久之,有眼光、天赋高的大木匠对阳宅和阴宅风水都会无师自通,马木匠自然是通风水的。

    但现在马木匠碰到的问题是,这地主家祖坟完好,屋基风水也没问题,其家人也没发生过虐待老人、欺负算命先生、叫花子的事情,这上梁如何总是上不正呢?

    他的三徒弟秦绍椿在屋架上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木匠上梁上不正,砸的不就是自己的招牌么?何况还是马木匠这等极富名望的老木匠!

    但姜还是老的辣,马木匠旱烟袋一吊,立即冲屋架下干瞪着眼的地主问道:“唐二爷,你眼睛再放尖点,看看你这些前来围观道贺的亲朋好友中,是不是有怀了娃娃的婆娘家?”

    房主唐二爷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很敬重马木匠,当即四下望了望围观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女人,然后对马木匠道:“马师傅,这村上远近的乡邻和我唐家的亲戚朋友,我都是熟知的,我事先遵你嘱托,叫村上有怀娃娃的人家管好媳妇不许前来,我看了一遍,今天这些人中并无怀娃娃的!”

    “我听说你儿媳妇怀娃娃了,而且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她人呢?”马木匠问道。

    唐二爷一愣,立即摇头道:“正是为了今日上梁,三日前我便让我儿子将她带回她娘家去了,没的事!”

    马木匠点了点头,又望了望人群,面色十分古怪,拿出鲁班尺在房梁上量划一阵,最后指着尺上的“离”字,对唐二爷道:“这尺子上的‘离’,既是妻离子散之意,也是正南方位之向,你马上叫人到你屋后那土梁子上去看看,你屋后便是南方,一百步之内,定然有怀娃娃的婆娘在看你这房子上梁!”

    唐二爷听的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立即让他儿子带人去屋后那座小土梁上探查,他儿子也很是窝火,当下便带着人朝屋后那座土梁上奔去。

    前文说过,在过去,木匠一行有很多规矩和忌讳,比如盖房子上梁时,不能让孕妇前来围观。

    古时,女人怀孕从来都是个劫数,因为限于当时的医疗卫生条件,孕妇不但容易流产,也容易难产,造成母子俱亡。在木匠行当内,木匠认为女人生产乃是所谓的闯“鬼门关”,而木匠为雇主所盖的新房子,却是在为雇主造“阳关”,因为房子是阳宅,是活人生活起居的所在,人的生老病死都从这里起始,这便和孕妇将要面临的“鬼门关”犯了极为冲克的忌讳。

    据说如果孕妇看了某家新房上梁,一旦这孕妇流产了,那么这新房盖好主人住进去后,这家人便会流年不利,甚而有血光之灾;而如果这孕妇最终难产导致母子皆亡,则这新房家人将来可能有家破人亡甚而满门绝户之厄。所以,在旧时,木匠会在上梁之前通知房主,不要让孕妇前来围观。

    在我国某些地方比如北方,当地的木匠并不讲究这个规矩,即便在讲究这个规矩的地方,很多木匠也并未严格按这规矩来做,规矩是规矩,但实际情形谁也把控不了。

    盖新房上梁是旧时人家的大喜事之一,围观的人数不胜数,谁也无法杜绝甚而保证没有孕妇前来围观,至于孕妇围观是否真的会给房主带来灾难,这个也只是流传,谁也不会当真。

    何况,谁能说房主家人将来遭灾落难就一定是因为当时上梁时有孕妇前来围观所致?对绝大多数木匠来说,我只管盖好房子收到工钱就走人,只要房主不得罪我、不克扣我工钱,谁还管房主将来住进新房后的事情?

    但马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匠,无论是在北方,还是南方,他都严格遵照这个规矩,因为他盖的房子,如果孕妇前来看了上梁,房子盖好后,主人住进去真的会诸事不顺、灾祸连绵。

    因而,马木匠在上梁之前会先在梁木上做些功夫,以提醒自己——如果梁木不能顺利正位,一定是有“磨斧魎”出现,而逐一排除各个原因(比如房主祖坟垮塌等)却始终解决不了问题,马木匠才会最终掏出鲁班尺再来丈量梁木——因为上梁的梁木是木匠早已丈量打制好的,旧时很忌讳木匠在上梁时再次丈量梁木,据说这对木匠是有冲克的,不到万不得已,木匠是不会在上梁之时再来丈量梁木。

    马木匠在上梁之前再三慎重叮嘱过唐二爷,叫他一定要严格杜绝亲朋好友间的孕妇前来围观上梁,唐二爷也信誓旦旦地拍胸脯答应了,因而马木匠一开始也没怀疑到孕妇头上。但逐一排除各个“磨斧魎”后,他不得已以鲁班尺再次丈量梁木,终于发现了玄机。

    鲁班尺是件什么工具?有见识的读者应该见过,鲁班尺不仅是一种木工用的伍尺,也是旧时有修为、有大本事的木匠用来丈量阴阳之宅的祸福吉凶和风水地脉的工具,更有辟邪镇煞之用,上刻有“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个主断房主命理和阳宅风水的字。

    马木匠一量便量出了“离”字,登时恍然大悟,虽然上梁时再量梁木对他自己的运命有些冲克,但现在找出了玄机,也总能保证这房主家人今后平安无虞、安居乐业了。

    且说唐二爷的儿子带着两个下人急匆匆赶向屋后不远处的土梁上,果然找到了马木匠所说的偷看上梁的孕妇,只是,这孕妇不是别人,正是他即将临盆的媳妇!

    关键是,他媳妇还和另一个男人拥拥抱抱在一起,骤然见到丈夫赶来,她二人吓得是魂不附体!

    第3章破煞

    原来,唐二爷早前遵马木匠的叮嘱,在上梁之前将自家身怀六甲、即将临产的儿媳妇送回了她娘家避一避。却没想到,他这儿媳妇背地有个相好的男人,按理说她快要生产了,如此大喇喇外出不太方便,何况她还敢如此不守妇道、光天化日之下便和另一个男子一同出行。

    但问题在于,这女人相好的男人,和唐家素来有仇隙,他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孕妇看过上梁后,房主一家人便会遭灾逢难。是而,他极力撺掇这女子一起来偷看唐家盖新房上梁。

    这女人脑子也简单的很,被情夫一哄骗,也不顾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就和他一起来了。好在,这时候整个村里的人几乎都集中在唐家看上梁,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二人走小路爬到了唐家屋后的土梁上。

    且说唐二爷的儿子见到了这对奸夫****,气不打一处来,望着他媳妇的大肚子,那一刻不但他头上的帽子是绿的,他的眼睛、面孔也全都绿了——这婆娘肚子里的娃娃,是不是我的种?!

    唐家人如何处理这对奸夫****那是题外话了,唐家是当地有权有势的地主,那奸夫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至于那大肚子媳妇,打是打不得的,等生下来再说吧。

    且说马木匠证实了有孕妇在偷看自己上梁正位,便向已然得知实情、一股邪火直冒的唐二爷问道:“唐二爷,你是想要个好孙子,还是要你唐家今后安平无虞、无灾无妄?”

    唐二爷恼火道:“那婆娘肚子里的娃儿还不晓得是哪个的,是不是野杂种?老子顾不得他了!只请马师傅为我唐家新宅好生上梁正位,让我唐家人住进去后一切顺利无恙,家业兴旺!”

    马木匠坐在屋架上吸着旱烟,听罢唐二爷这一说,便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斧头,再对唐二爷说道:“怀娃娃的婆娘坏了你唐家上梁好事,现在我可以为你破了这冲煞,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子事?”唐二爷和围观的亲朋好友一阵纳罕。

    “虽然你怀娃娃的儿媳妇坏了你上梁好事在先,但我为你破煞却是要克冲她们母子今后的命势和造化,我这已然是惩罚了她。”马木匠望着唐二爷,安静地说道,

    “因而我要你唐二爷答应我,如果你儿媳妇顺利产下胎儿,你们须得善待她母子,否则,今日我便不得再为你上梁了,你还是另择木匠算喽。”

    马木匠都如此说了,唐二爷也没什么好说的,长叹一声,便向马木匠保证今后一定善待儿媳妇和她生下的孩子。

    马木匠当下也没再说什么,举起斧头便在梁木和房架上各劈了三下,劈出了几条印子,同时嘴里也不知念叨着什么,然后大声喊道:“尘归尘,土归土,祖师爷临此,百无禁忌,金木如律令,正位!”

    随着马木匠这一喊,他和秦绍椿推动梁木,只听“咔嚓”一声梁木顺利到位!

    霎时,唐家鞭炮四响,上梁成功,围观者喝彩吆喝声群起,风水先生也爬上房梁撒五谷和糖果钱币,孩子和大人们争先恐后冲抢……

    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马木匠和徒弟顺利为唐家盖好房子、打制好门窗家具,然后收了工钱离开,继续四处奔波忙活,还有好些大雇主排着队等马木匠上门呢。

    马木匠此时已快七十岁了,虽不再出远门,但方圆百八十里的地儿他还是在走动着,此时的他四下接活茬,主要是为栽培锻炼亦徒亦子的三徒弟秦绍椿。

    秦绍椿这时也只有十**岁,人既老实孝顺,又是个学木匠的好苗子,虽然天资比不上马木匠的大徒弟罗清宴和二徒弟万筱荣,但勤能补拙,而且他愿意长期留在马木匠身边侍奉师父。

    旧时木匠一行有俗话说“久留师傅门,手艺学到家”,因为学徒满三年五载就要出师,而愿意留在师傅身边的弟子,虽然钱财不如单飞的师兄弟们赚的多(留在师门的弟子,所赚的工钱是要分一部分给师傅的),但长期留在师父身边却能学到师傅更多的手艺,也能获得师傅更多的亲口真传,这能为以后出师单飞打下更好的基础。

    何况,秦绍椿本是孤儿,他是真的将马木匠当成了父亲一般孝顺侍奉,而马木匠也并不像其他做师傅的那些木匠,在传授徒弟手艺时会“留一手”(便是怕将来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抢了自己饭碗)。

    马木匠因为五弊命理占“独”而只能收一个弟子,自然是要将自己的衣钵本事全权相传的,他没有后人,因而只能审慎地选择天资高、品行佳的好弟子,不致让自己的本事失传,也不用担心徒弟会用这些本事去整人害人、谋财夺利。

    话说马木匠虽然带着秦绍椿乡里远近走动干活,但却一直托人打探那唐家的情况。果然,两个月后,唐家出事情了。

    原来,唐家那个暗地偷人的儿媳妇此时顺利临盆生产,旧时妇女分娩真可谓是闯“鬼门关”,但这儿媳妇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唐家却无半点欣喜和欢笑。

    自然是因为这女子和奸夫偷情被当场捉奸,又偷窥上梁差点坏唐家好事——但更让唐家人惊恐的是,女子产下的男婴,竟然有三瓣嘴唇!

    在旧时,女子产下兔唇婴儿,会被视作极不吉利之兆,迷信的老人认为这是孩子母亲犯过极为丧德之举,被“兔大仙”上了身因而产下了兔唇婴儿……

    唐家人本就因为这女子偷人而对她极不待见,只因家主唐二爷遵马木匠之托要善待她母子,才并没有做出如何出格之举,但现在,事态发生了根本性转折。

    唐家人再无一丝原本还抱着“滴血认亲”来检验胎儿是否是唐家人的种的念头,对于这个近似于妖魔的兔唇婴儿,加上这女子本就不守妇道,唐家人一点情分也不讲,自然也就忘记了马木匠的嘱咐,他们立即写下休书,让这女人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离开唐家!

    可怜这女子,当时一念之差,此时堕入万劫不复,她偷人的丑事早已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何况此时又生下了一个让人惊惧的兔唇儿,关于她不祥之身的说法更是不胫而走,人人避之,就连她的娘家人也不接纳她,把她撵出了家门。

    其时已是寒冬腊月,一个风雪之夜,这女子带着还未满月的婴儿流落到一座破庙里,此时的她还没出月子,又冷又饿还发着高烧,已是奄奄一息,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要让自己苦命的孩儿活下去。

    她挣扎着,抱着婴儿准备再去寻户人家,希冀他们能行行好收留这个孩子——虽然之前求过的人家见到这兔唇儿便吓得连忙关门。

    那一刻,她跌倒在雪地上,感觉自己就快闭上眼睛的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和一个十**岁的少年将她扶起来,带回了破庙。

    老人和少年自然便是马木匠和秦绍椿了,他们听说了唐家的事,立即赶回来四下寻找这女子和婴儿。

    秦绍椿身上带着大米,他以雪化水熬粥,给那迷迷糊糊的女子喝了一碗,女子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直瞪瞪地望着马木匠和秦绍椿,又望望自己怀里的孩子,泪水不断涌出来。

    马木匠叹息良久,知道女子挺不过今晚了,又望着她怀里的兔唇儿,想起两个多月前,他为唐家上梁,为破除因这孕妇偷看而引起的冲煞,他在梁木“离”位和房架卡槽里以斧头劈过数条印子,冲煞是破了,上梁也成了——但却把这婴儿劈了个三瓣嘴。

    第4章衣钵

    天道循环,正邪相抵,清浊互存,但有时,正邪并不分明,比如小善和大善,同样是善,行了大善便是正,行小善便是邪;同理,小恶和大恶,同样是作恶,但作小恶便是正,便是大善,作大恶就是邪。

    当时为了破除上梁冲煞,马木匠要在这母子二人和唐家一门数十口人之间做个选择,无论他如何选择,他一面在行善,一面却要作恶。

    马木匠是个有品性、有修为的人,他自然选择行大善,作小恶。所以,他要保护唐家一家人数十口人,自然,只有牺牲这母子二人。

    这母子二人的确可怜,但让马木匠再做一遍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唐家满门上下。反之,他则是在行小善,作大恶!

    只是,马木匠知道,他做木匠行走江湖一辈子,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是犯下了大孽,中伤了天道。他伸出手在奄奄一息的女子头顶、额上、人中几处穴位上掐了掐,原本已经说不出话的女子忽然“哇”一声大哭出来:

    “呜呜呜……老师傅,你们好人做到底,收留我这个苦命的孩儿……我就是做了鬼,也会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多福多贵……呜呜呜呜……”

    马木匠点点头,问道:“这娃娃到底是哪家的?你那个相好的现在咋样了?”

    “是唐家人的……”女子哭的声嘶力竭,“那个人,已经让他们打死了……呜呜呜……”

    “死了?!”马木匠身子一颤,这个兔唇儿,加上这即将离世的女子,已让他自感罪孽深重,却没想到,他还间接害死了另一个人!

    “两尸,一破相的兔唇儿……呵呵呵,我这老不死的这次拉了太多的债啊!”马木匠望着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的秦绍椿,苦涩一笑道,“唐家人造孽啊,这个娃娃,应该姓唐的。”

    “不!”眼睛快要闭上的女子仿似回光返照,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不要给唐家留后,他要姓高!跟我那相好的姓,我俩在底下去碰头了,老师傅,多谢了,孩儿,娘对不起你啊……”女子最后望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泪水又涌了出来,然后便再无声息,但眼睛却一直没闭上。

    马木匠右手在她眼睑上拂过,让她闭上眼睛,然后抱过孩子,望着婴儿那明显的兔唇,良久叹道:“姓高……唉!老头子我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年,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传他一身本事,呵呵呵,做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木匠!唔,数一数二,那就是魁首,就叫他占魁吧,高占魁,绍椿,这个名字咋样?”

    “呃,高占魁,好名儿……”秦绍椿一脸迷糊,他一向沉默寡言,这关头他心里其实有无数问号,却说不出口。

    马木匠也没注意他的神色,继续道:“绍椿啊,师傅快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教这娃娃手艺,主要还得靠你喽,这娃娃你一定要带好,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和辈分,你都要照顾好他,把他带出来!”

    “嗯……只、只是师傅,你不是只能收一个徒弟么?”秦绍椿终于嘣出这个最大的问号,“要不,我来收下这个小家伙,让他做我徒弟算了。”

    马木匠摇摇头叹道:“不成哦,你这命数挡不住的,只能我自己来!是我欠了这娃娃、欠了他母亲和她相好的,我犯下的业障大得很啊!在我们木匠行当内,化解这业障的法子,便是把衣钵传给这娃娃,收他为嫡传弟子。因而,绍椿,我要当着祖师爷的神位,辞掉你这个弟子——”

    “啊?!要把我逐出师门?”秦绍椿身子一颤,一个踉跄差些跌倒。

    “呵呵呵,你莫慌,听师傅把话说完。”马木匠摆摆手,“这是不得已的法子,师傅若是同时收你和这娃娃为徒,你们二人便有一人要短命早夭,为避过这劫数,我只能和你断绝师徒关系,但你还是留在我这里,这娃娃将来还要靠你来带。但我必须把一些师门手续办了,把你辞掉,然后你不能再叫我‘师傅’,现在你懂了么?”

    秦绍椿也不是笨人,良久点头道:“只要还能留在师傅身边侍奉师父,跟着师傅学本事,我怎样都行。如果不能再叫‘师傅’了,那我就拜师傅为义父吧,反正也只是个称呼而已。”

    “不得行哦!”马木匠抱着婴儿摇了摇头,“既然我已经辞掉你,你也不能再叫我师傅,我咋个可以再教你手艺呢?留在我身边是可以,再跟我学手艺就不得行喽,这同样是犯命劫的!”

    “啊?!那咋办?”秦绍椿一脸惊骇,“我跟着师傅才一年多点,师傅好多手艺和本事我都还没学会啊!”

    马木匠思索良久,叹道:“师傅绝大多数的手艺和本事,其实就是我马家老祖宗传下来的那本《鲁班书》,做木工的手艺,还有师傅行走江湖的那些巫祝术法,都在上面。

    “只不过,《鲁班书》只传家族子孙和徒弟,你我若不再是师徒了,我是不能把《鲁班书》传给你的,否则,我就要被祖师爷给咒球死喽!

    “你大师兄罗清宴,我只传了他木工手艺而没传他这些鲁班术,因为他将来要继承其家族产业,师傅早已断过他的命理,如果他学了鲁班术,五弊也会占个‘独’字,是故我便没传授他这些术法,免得他断子绝孙;

    “而你二师兄万筱荣,因为五弊占了个‘残’字,并不影响后代,我便传了他鲁班术,只是后来他随****去了重庆,这些术法他并没有学全。

    “绍椿啊,你幼年父母丧亡,命里已然犯了‘孤’,师傅根据你的生辰八字也断过了,你若学了鲁班术,你的五弊还会加上一条‘鳏’,那么,你想不想、敢不敢学鲁班术?”

    会鲁班术的木匠一定会有五弊缺一门之说,千百年来没有一个木匠能逃过祖师爷的诅咒,但凡看了那本世上极为罕见的神奇《鲁班书》,学过了那上面的鲁班术的,生生世世就一定在“鳏寡孤独残”五弊里轮回打转。

    “我想学,也敢学!”秦绍椿斩钉截铁地答道,随即一脸迷惘,“只是,师傅不是说过了么,如果你我断绝师徒关系,你便不能再授我手艺和本事了,我又如何学鲁班术呢?”

    “办法是有的。”马木匠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笑容,“只不过,这要委屈你了。”

    “委屈我?”秦绍椿一愣,随即摇摇头,“绍椿是个孤儿,身无长技,一贫如洗,幸得有师傅肯接纳我收我为徒,否则,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讨口要饭呢,弟子委屈点又能算个啥!”

    马木匠点点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马家老祖宗还曾拜过一个比他小二十来岁的木匠为师呢,少师老徒,并不足怪。

    “绍椿,我把衣钵和《鲁班书》传给这小娃娃,然后我和你断绝师徒关系,你再拜这小娃娃为师,问题就解决了,你便可从他手上接过《鲁班书》自学,以你的资质,五年之内,上面那些术法你也总能学个七七八八的。”

    “拜这小家伙为师?”秦绍椿没想到早前自己还说过要收这小家伙为徒的,此刻事态一转,自己反而要拜一个婴儿为师了,转念一想,这虽然很是荒唐,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正要答应,忽见马木匠手上抱着的孩子的包裹里在往外滴水,心下不由一跳。

    马木匠这时也觉察到抱着婴儿的手上一片温热,知道这小家伙屙尿了。

    “师傅,小家伙尿屙到斗子里了!”秦绍椿一声高喊。

    马木匠听罢一凛,他的家伙斗子就在脚下,当即把手里的婴儿递给秦绍椿,从家伙斗子里翻出那些木匠家伙事,斧头,锛子,刨子,凿子,尺子……最终,只有他的乌木墨斗上一片湿滑。

    秦绍椿望着师傅那被小家伙尿湿的墨斗,神色异常紧张,作为木匠,他自然知道墨斗被尿湿意味着什么。

    “呵呵呵,这小家伙看来是恨我得很呐!”马木匠解嘲一笑,掀起衣角擦着墨斗,“我害得他生就这副模样,又害死了他的母亲,还害死了她母亲的相好,我在他们身上犯下这么大的业障,这娃娃这辈子不但跟我有冲,还要冲克你们啊!绍椿,只怕我若走了,你的命数降不住他……”

    “降不住他?这怎么说?”秦绍椿惊道,看看那只被尿淋湿的墨斗,再望了望手里令人生惧的兔唇婴儿。

    前文说过,木匠有很多规矩和忌讳,“尿湿墨斗”便是木匠的大忌。

    在旧时,木匠们会千方百计保护自己的墨斗不被尿液等污秽之物沾染弄脏。可以说,墨斗是木匠的看家之宝,尤其是那些有了年数、祖传下来的墨斗。

    第5章煞星

    先来插播普及一下墨斗的知识:话说木匠做任何木工,都要以墨斗绳直划线,墨斗是木匠设计和制造手艺中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直线直角和计量的工具。

    木匠工作过程中的所有直线、锯板和锯方条几乎一刻离不开它,没有墨斗,便不成木工的规矩和方圆。

    世上所有的木工活和家具,都要从直板直条开始,而这些木料的横直比量割切,都离不开墨斗,故木匠行当内有“墨斗生万方”之说,这与老子所谓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一个道理。

    正因为墨斗具有一种特殊的木匠文化内涵理念,千百年来被视作是木匠的代表之物,它也被称为木匠师傅的“师傅”,旧时木匠拜师学艺时,讲究的木匠除了要拜祖师爷鲁班之外,还要专门拜木匠器具:墨斗、斧、锯、锛、刨、凿、尺等,而墨斗位列木匠器具之首!

    墨斗一般由樟木或乌臼木等不易爆裂、硬度和刚度都非常之高的阳性木料制成,墨斗乌黑漆亮,刚硬坚毅,向来被奉为世上极阳之物,再加之墨斗用来弹出直线,既正且直,取其刚猛正直,再者,木匠以墨斗划直线,墨斗一出,墨线一弹,不是锯割便是斧砍,乃是各路阴邪鬼怪最为惧怕的物事,因而墨斗向来又是木匠用来辟邪镇煞的宝物。

    正因为墨斗有这些象征意义和重要功用,乃是木匠的“法宝”,最忌污秽淋染比如尿水、女人经水、洗脚水和潲水等。

    传说木匠祖师爷鲁班有一次给了几个徒弟一人一个墨斗,让他们去泰山上寻找面阳的山泉水作为墨斗浸墨汁的原液。去泰山路途遥远,一开始,几个徒弟还老实地遵师傅之命、不辞辛苦地赶去泰山寻找泉水。

    路走了一半,这帮徒弟中有个叫赵巧的,实在不想再吃苦奔波了,便借口肚子疼而走在后面,最后偷偷返回,准备随便灌点井水溪水河水蒙混过关。

    但赵巧往回走了很久,路上竟找不到一井一溪一河!怕师傅怪罪,他不得已朝墨斗里撒了一泡尿。等到那些徒弟们从泰山回来后,赵巧和他们一起去见师傅。

    鲁班看过所有徒弟墨斗里的液体后,也没说什么话,叫他们用这墨斗制作一个可容一人的木斗,每个人制作好后,鲁班又让他们把木斗放进一个湖泊里,木斗漂浮在水面上,然后,鲁班让他们跳进自己的木斗。

    徒弟们跳进自己的木斗,那木斗不但没有沉下去,还能载着他们如船一般浮行,那些徒弟都很兴奋。可轮到赵巧跳进自己的木斗时,那木斗“咚”一声沉到了水底,而且其身子恰好被那木斗给款住,无法脱身,最后还是鲁班让其他徒弟把他给救了上来,不然赵巧便要被淹死。

    这个故事在木匠行当内流传盛广,据说这是木匠祖师爷鲁班下过的一个诅咒:但凡尿水沾染过了墨斗,墨斗的法力便被破除了,而且拥有这个墨斗的木匠本人的运命也会受到克冲。

    关于鲁班的徒弟赵巧,传说他后来因为贪图鲁班一个精美的灯台而被淹死在龙宫里,民间有“赵巧送灯台,一去不回来”的谚语流传。

    说回来,在旧时,规矩多的木匠对自己的墨斗看护的很严,绝对禁止女人和小孩子碰触,因为万一女人来了月事,她若碰了墨斗,这墨斗就废了,而且木匠本人也会有些不虞不祥之灾。小孩子嘛,如果他调皮贪玩,对着墨斗撒一泡尿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现在,马木匠那只祖上数百年传下来的乌木墨斗,便被秦绍椿手里这小家伙一泡尿给淋湿了!

    “****的,这小家伙命这么硬,你们都降不住他啊!”马木匠将那墨斗擦干净丢进斗子里,然后长声一叹。

    这墨斗现在只能当做普通的木匠工具用了,要知道,马木匠行走江湖,曾靠这只祖上传下来的墨斗施法破煞,大展神威。

    比如鲁班术里有“木人木牛术”,木匠事先要用一只开了祖师印的墨斗制作好木人和木牛,然后,木匠施咒以木人木牛干活,便可以事半功倍——这就是马木匠一人便可以接下三五个木匠合力才能干完的工程的原因,也是马木匠干活时不许人看的死规矩——木匠法术只能独自施展、自己知晓,但凡外人看了,法术就被破了,自然也就不再灵验。

    秦绍椿望着手里正在熟睡的兔唇儿,听罢师傅一说,心下一骇,好似抱着一个鬼婴,连声道:“不过就是个小娃娃,我们如何降不住他?难道大师兄、二师兄都降不住他?”

    “这么小的娃娃,冥冥中似乎已经晓得寻仇化劫,晓得是我害了他,一泡尿破了我的墨斗,祖师爷是会咒我的啊!我这业障更大了!这个娃娃是个煞星哦!”马木匠一声长叹,

    “这小煞星八字硬的很,你们三个师兄弟都有五弊三缺,降不住他啊!这小家伙的煞命若是度化不了,将来他们会冲克你们,让你们一生都不得安宁,灾厄不断!”

    “那咋个办?”秦绍椿仿佛抱着一个烫手山芋,“既然如此,要不,咱们将他甩求了,免得给自己招灾引祸?呃,不是甩了,我把他交到县里去,交给那些管这些事的官老爷,让他们管去!”

    “没得用!”马木匠摇摇头,“这一切因果都是我引出来的,我的命理又和你们三个师兄弟有牵连,老天爷定下来的事,谁也改不了。这孩子的业障犯在我的身上,我必须要自己化解。

    “绍椿,这小煞星命硬,师傅年纪大了,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年,衣钵我是一定会传给他的,又怕他将来冲克你们……所以,我要找一个命大福大、镇得住气运、命数更硬的人来降住这小煞星!”

    关于传衣钵、断绝师徒关系、传鲁班术的事情,马木匠暂时放到一边去了,现在对他来说,最急迫也是最重要的事,便是找到一个命数更硬的人,至于找到这个人后下一步再做什么,马木匠并没有告诉秦绍椿。

    打制一副简单的棺材对马木匠和秦绍椿来说根本不是个事,马木匠让秦绍椿做了一副棺材,将死在庙子里的这可怜女子给埋了,也算入土为安。自此,马木匠和秦绍椿的队伍里又加入了一个刚满月的兔唇婴儿——大名高占魁。

    马木匠闯荡江湖一辈子,他自己便是一个奇人,自然也认识不少江湖奇人,比如一些江湖郎中,可别小瞧过去那些赤脚医生,其中有些人真的是杏林高手。马木匠寻了一个关系很好的老郎中,据说他曾给慈禧太后把过脉,老郎中有一手专门缝补兔唇儿嘴唇的医术。

    高占魁的兔唇便是被这老郎中一个小手术给缝好的,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痕迹,但总比耷拉着三片嘴唇好看多了,这些都是后话。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此时已是解放前夕了,国统区的面积越来越小,国民.党已经开始向那方小岛败退,马木匠七十来岁了,这一两年,马木匠带着秦绍椿、还有那个已经能走路了的小家伙四处走动。

    马木匠因为年纪大了本不再出远门,但现在为了寻人,他又不得不再次远足,在川渝地域内,他始终找不到对他来说合适的人。

    这一个早春,他们的足迹踏出了巴蜀,来到了荆楚大地。其时,国共在中原激战正酣,但战火,似乎还没烧到这座小城来。

    马木匠是受厉家雇佣而来的,厉家是当地的一个百年望族,二十多年前,厉家的园林、宗祠都是马木匠一人打造的,马木匠和厉家当时的族长交情也很不错。

    实际上,厉家在清朝咸丰年间之前也是世代做木匠的,其祖上曾和马木匠的祖上打过交道,不过厉家后来因为种种缘由脱离了木匠这一行,当时的厉家祖宗立下铁训,不许厉家后代再吃木匠这碗饭。一百来年了,脱离了木匠一行的厉家,通过其他生意也发了家。

    而现在,马木匠受雇而来却不是为厉家建造房屋、打制家具的,而是造棺材,造纪念堂——因为那个小县城的棺材铺拿不出那么多棺材,需要木匠现场打制。

    厉家嫡脉全府上下八十多口人,死于一窝土匪抢劫袭击!

    乱世人命贱如犬,哪怕是豪门大户,这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处于无政府无秩序的崩溃状态。

    为厉家嫡脉处理后事的是厉家一个旁支,这一支的家主也和马木匠有过交情,所以请来了马木匠。马木匠和秦绍椿要打制二十多具棺材,还要建造一个厉家嫡系族人的纪念堂,施工地就在厉家被抢的大院里,厉家旁支专门安排了两个负责饮食的婆子为马木匠烧饭烧水。

    大院里一座大厅堂里还停放着八十多具尸体,时值早春,天气犹寒,尸体停放一段时间没太大问题,当然,这也是厉家旁支寻找马木匠前来的原因——厉家买光了方圆附近棺材铺的六十多副棺材,需要现场打制二十多副。

    二十多具棺材,哪怕是手艺再熟练、动作再快的木匠也要忙两三个月,还不能保证做工品质和油漆干燥——棺材是给死人安身的居所,讲究的人家对棺材的质量要求很高。

    但马木匠是谁?这正是他行走江湖能得到那许多的王公大臣、达官贵人、军阀名人的邀请和雇佣的原因,他不仅手艺出神入化,还能占得一个“快”字。二十多副棺材,他十来天就可以做好,还包括雕工和上漆,而且保证漆干。

    木工施工地就在厉府大院里,成日在大院里和那许多尸体为邻,老实说,秦绍椿有时头皮也会发麻,好在马木匠只让秦绍椿白天干活,不过是伐木锯料刨光,做些边角活。而白天马木匠基本不做事,大多数时间抱着高占魁逗那小家伙玩。

    但到了晚上,马木匠就会准备好家伙事,独自开工。不过,他会等秦绍椿睡着了,再到施工院里去。

    秦绍椿有些时候会装睡,但他绝不会跟过去看。因为他知道,师傅单独干活时是不许人看的,哪怕是他的徒弟也不行,外人看了,师傅的活就没法干下去了,因为再也干不好了。

    一连多天,师徒二人彼此协作,一切顺利。但这天晚上,出事了。

    第6章

    这天晚上,马木匠同样抽着旱烟,候着小家伙和秦绍椿先后睡着,然后带着家伙事到施工院里去了。

    睡梦中,秦绍椿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师傅回来了,便起身去开门,可开了门,却压根没人,秦绍椿迷迷糊糊的,想来是风声罢了,便上床继续去睡。可一上床,敲门声又响了,他再去开门,同样没人。这时候,秦绍椿完全清醒了,蓦地想到了停在厉家大院里那些尸体,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他赶紧关门,然后从自己的家伙斗子里掏出师傅授给他的斧头,上面可是开了印的——旧时会鲁班术的木匠,会用一种奇异的咒文在斧头、墨斗、伍尺等木匠工具上雕刻祖师爷鲁班传下的一种法印,俗称“祖师印”。

    据说这种工具便有了辟邪破煞的威力,至少也能给木匠一种心理安慰。反正旧时那些大木匠背着这些家伙事走南闯北,走夜路,过万人坑、乱葬岗都不怕。

    门第三次响了,秦绍椿一横心,手持斧头大步上前开了门,这次他可是看清了,敲门的果然不是人——而是一只黑狗!

    当时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加上这又是只黑狗,而且秦绍椿迷迷糊糊的也没注意脚下。现在发现是只狗,秦绍椿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料来这只狗大概在门口掏什么东西碰到了门而已。

    但奇怪的是,那只黑狗一动不动地盯着秦绍椿,然后立即朝夜里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望着秦绍椿。黑夜里虽然看不见它的身影,但它绿幽幽的眼珠秦绍椿是看得见的,它嘴里还发出一种焦躁的哼声。

    秦绍椿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要秦绍椿跟着它,它要带秦他去个地方!

    秦绍椿一望这黑的几乎看不见任何事物的夜空,头皮又开始发麻了,他才刚刚二十岁,入木匠这一行也不过才两三年,胆子还没那么大。

    但此时他的脑袋是清醒的,这黑狗深更半夜来敲门找到自己,还要带自己去个地方,这畜生如此通灵性,估计它的确是有重要事要让自己知道……想到这里,秦绍椿壮了壮胆子,回屋提了盏煤油灯,握着斧头便跟着黑狗走向黑夜。

    那黑狗带着秦绍椿在厉家几重大院里穿来穿去,时不时回头望望秦绍椿,生怕他跟丢。却在跟着黑狗穿过一重大院时,秦绍椿蓦地听到一道墙壁后声音嘈杂,似乎有锯木头、搬卸重物的声音。

    秦绍椿知道这时候师傅还在施工大院里忙活,但眼下他跟着这黑狗在厉家府院里穿来绕去,再加上天黑看不清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了。

    眼下,这些入耳的声音听来像是有人在干木工活,秦绍椿是木匠,他仔细一听,就知道这些声音绝对不是一个木匠能制造出来的,至少也是十来二十人同时忙活的景象。

    秦绍椿脑子一转,心想难道这厉家人还同时请了其他十来个木匠到这里干活?师傅这时候的确也在忙活,但他只有一个人,即便师傅施展些什么术法,也绝对闹不出这般大的动静,墙壁后声音嘈杂,虽然并没有人说话声,但秦绍椿毫不怀疑墙后的院里至少有十多个人在同时开工。

    秦绍椿作为木匠的好奇心此时大盛,他想搞清楚厉家人还有其他什么木工活要干,而且非要招十来二十个木匠同时干,关键是,还要如此深更半夜地开工!

    当下,他也不管还在前方等着他的黑狗,立即循着声音,走向那墙壁后的院子。那黑狗见秦绍椿离开了,在一边焦躁地“汪汪”直叫。

    离声源越来越近,秦绍椿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这附近的院里更加阴冷,前面的墙壁上有一道小门,墙后灯光晃晃,声音就是从那院子里传来的。

    秦绍椿走上前就要推门,却连连打了多个喷嚏,只觉这里阴冷更甚,伸手就要推门时,脚下却被一样东西给勾住了,让他动弹不了。

    他举灯一看,那只黑狗正咬着他的裤脚,拼命地把他朝后拉!

    秦绍椿大惊,莫非眼前的院里有什么危险的物事,而这黑狗得知了,是故它来拉着自己避开躲远些?

    但此时的秦绍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好奇心驱使他毫不犹豫的撵走黑狗,走上前去推门。毕竟来都来了,不看清楚里面那些木匠到底在忙活什么,他是睡不着觉的。

    只不过,推门后所看到的景象,让他更加睡不着觉。

    推开门,他才发现,这院子其实就是他和师傅干活的地方,只不过,他开始东穿西绕的,绕了一个大圈子从这院子的小门里进来了!他想立即走人,毕竟师傅在这里干活,而师傅干活是不许外人看的。但他却迈不动脚步了——

    院子里,二十多个汉子拉锯子的拉锯子,刨板材的刨板材,劈木头的劈木头,敲钉子的敲钉子,忙的不亦乐乎!但看看那些汉子,却都穿着同样的一身白衣!

    再细细一看,这些汉子尽数闭着眼睛!

    秦绍椿背上猛地一阵大汗,浑身鸡皮疙瘩陡起,他看清楚了,那些白衣可都是死人殓衣啊!

    秦绍椿瞬间反应过来,这些“人”哪里是什么木匠!难怪他们在这里干活却没一人说话!

    这景象,直让秦绍椿觉得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他想转身就逃,却又下意识地想到了师傅,这些死人如果是鬼的话,那么自己的师傅在哪里?是不是被这些鬼给害了?

    “师傅!”秦绍椿一声高喝,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些紧闭双眼、埋头干活、一声不吭的死人,哪有马木匠的身影?

    “嗖嗖嗖!”

    就在秦绍椿一声喊出后,那二十多个埋头干活的汉子同时抬头,望向秦绍椿!

    睁开眼了!

    原本紧闭双眼的二十多个“人”纷纷睁开了眼睛,只是那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眼珠!

    霎时,秦绍椿只觉时空中好似有四十多道入肉的利刺向自己飞来,扎的自己浑身生疼,一股沁入脊髓的阴冷让他连连打寒颤,甚而站立不稳。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握紧了手里的斧头,如果这些“鬼”要袭击自己,他会立即迎战,毕竟师傅还在这里,他要救师傅!

    但是,让他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那二十多个“人”只不过睁开眼望了一眼秦绍椿,然后就像棉花一样,瞬即瘫软下去,“咚咚咚”尽数倒在了原地!好似一群机器人,骤然失去能量供给而瘫倒一般。

    “****的,你来这里做啥子,你闯了大祸晓不晓得!”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把目瞪口呆的秦绍椿从万般惊恐中震醒,就见马木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握着旱烟袋在秦绍椿额头上狠狠敲了两个爆栗。

    “师傅!”秦绍椿揉了揉眼睛,又望了望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生怕那些尸体又站了起来,“这是哪门一回事?我生怕你有危险,所以——”

    “老子干活不准人看,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晓得我这个规矩?!”马木匠简直是气急败坏了,七十来岁的人了还能跳起来吼人。

    “这、这个……说来也是太巧了!师傅,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啊!”秦绍椿当然知道师父的规矩,也知道坏了师傅的规矩后果如何,他急的眼泪直流,“咚”一声便在师傅面前跪了下来。

    秦绍椿知道外人看了师傅施工,师傅的活便再也不能干下去了。但这一次,他压根想不到,还有更可怕的后果。

    秦绍椿将自己被黑狗吵醒、再由它带路,然后被嘈杂的木工声吸引、鬼使神差地就到了这里来的前因后果向马木匠说了,听得马木匠一阵长吁短叹。

    “算了算了,这也怪不得你,是命,是命啊!”马木匠狠狠吸了一口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