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文网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_第九章 政界大佬点拨曹操

卑鄙的圣人:曹操_第九章 政界大佬点拨曹操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曹府贺喜

    曹操受桥玄教诲之后对差使用心了许多,特意命人打造了赤、紫、青、黄、绿五色刑棍,就明晃晃排列在榖门两侧,凡是犯令违律之人一概当众棒责。几日下来果然大有成效,莫说偷盗抢劫这类的案子,就是街面上吵闹争执的情形都少了。曹操也不歪在衙里打瞌睡了,整日里带兵丁巡街处处留心。但他心里还是惴惴的,时刻牵挂桥玄他老人家,一把年纪痛失爱子实在是大不幸。可多少次想去拜望又敲了退堂鼓,怕再被他老人家训斥还在其次,更是顾及和他走近了惹人说三道四。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王儁忽然跑来了,说桥公请他同去郊游。这一听就是楼圭他们的主意,分明是要哄他老人家散心解闷。曹操当即一口应下了,还特意提前告假,可是真到了日子却出了意外。

    那日大清早,曹嵩就把他叫到跟前:“崔家来人下帖子,崔烈得了一老生子,又赶上崔钧举孝廉外放了县令,双喜临门摆下酒宴,也请咱们过去。你今天无事,替我去行个人情吧。”

    一句话把曹操的计划全打乱了。父亲讲话一向是板上钉更改不得的,他乍着胆子问道:“这么重要的事,您为何不亲自去呢?”

    “今儿宫里几个熟稔的老宦官要告老还乡,我得去那边饯行。你二叔与北军的列位校尉司马聚会,四叔往宋酆家探病,只好叫你去了。”说完不等儿子再解释什么,就收拾礼物去了。

    曹操合计了许久,这老哥仨没一个忙的是正经事!但当小辈的能说什么,只得先往崔府应个景,争取尽早离开。

    他心不在焉到了崔府,一进门就见袁绍、袁术、杨彪、杨琦等官宦子弟挤了一院子,难免得寒暄几句。

    “孟德来得恰是时候,我正要找你呢!”袁术见面就拉住他胳膊。

    “哦?公路有事吗?”曹操不太喜欢此人,只冷淡搪塞着。

    “你送了本初一套自己注的孙武子十三篇,什么时候也送我一套?”袁术哂笑着指向袁绍,“要是别的什么文章也倒罢了,唯独这兵法确是我最喜好的。我知道你给他一套,我到他那儿去借。我这兄长悭吝得很,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给了我两卷,我拿去看了不到半日谁想他又堵着门讨回去了。”

    “别听他胡扯!”袁绍一扒拉兄弟手腕子,“我可跟他讲清楚了,这书是孟德借我的,看完了得还。他偏不信,拿起两卷撒腿就跑,那我能不去堵门吗?今儿正好,你问问孟德是借的还是送的。实在不信,去问许子远,还有咱们新任的县令爷也行!”

    袁绍口中的“县令爷”自然是今天的主角崔钧了,曹操冷眼瞧得分明,袁杨两家不和,袁绍、袁术与杨彪、杨琦各邀朋友,实际上是在拉帮结派斗嘴。他无心招惹这些人,接着话茬赶紧打听“县令爷”在哪儿,忙随着仆人离开是非之地,奔客堂寻崔钧去了。待到了客堂门口,早瞅见崔钧规规矩矩在堂上垂手而立——正听他父亲崔烈的嘱咐呢!两旁坐的还有刘宽、张温、樊陵、许相,都是与崔烈熟识的同僚,也俱是自家常客。

    樊陵眼尖得很,一眼就扫见了曹操,转脸对张温他们诙谐道:“今儿可真是热闹日子,我还寻思为何这堂上怎么霎时间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呐?原来咱几个老家伙在这儿拜谒新任县令爷,外面偷偷摸摸又来了个铁面县尉。有出息的年轻才俊都来了,后生可畏呀!快进来吧!我的县尉曹大人!又没有生人,要是得罪了你,日后你拿五色大棒打我这老骨头可怎么得了呀!”

    崔烈素来喜欢曹操,听樊陵一说就明白了:“外面是孟德贤侄到了吗?进来吧!今天没外人,你既是客又是有官儿在身的人,过来同坐就是了。”

    “罪过呀!几位长辈都在,哪里有我的座儿?”曹操进来作了个罗圈揖,“听闻兄长外放了一县之长自然要来道贺,也拜望一下世伯和诸位大人。”

    “好好好!”樊陵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憨然一笑,这是他一贯的做派,平时无论想什么做什么脸上总带着笑,“还有一喜你没听说吗?前不久你崔世伯又得一子,县令爷多了个弟弟你不知道?”

    “再给世伯道个贺吧!”曹操说着又是一拜。

    崔烈起身亲自相搀:“多谢贤侄挂怀,可惜我老来得子,那幼子崔州平身子孱弱得很,不便抱出来给你们看。”

    樊陵笑得更开了:“崔兄,我看曹家这小子有规矩,当官也有一套,挺给他爹露脸的。我冷眼瞧得清楚,孟德和咱们钧儿是好样的,既知礼仪又有学问见识,可不像外院那几个小子,晓得什么时务,仗着老子的名气整日吆五喝六的,香的丑的狐朋狗友一大堆……”

    他这席话没说完,坐在他旁边外号“不开口”的许相生怕这“笑面虎”说出袁家什么话来,一个劲儿扯他的衣袖。

    “樊德云夸奖的倒也有理。”倒是稳坐一旁的老刘宽心思灵敏,马上岔开了话题,“孟德当洛阳北部尉很有作为,尤其是造五色棒维持治安,像这样不避权贵连五绶之人都要按律用刑,实是循吏作为啊……”

    曹操听了心里纳闷:这话说我是循吏还是酷吏?刘宽名如其人,是出了名的宽,据说侍女捧热茶烫了他的朝服,他都先问人家烫到手没有,自己这样执法,他怎么看得惯?

    不过曹操假装没听出味道,转脸向张温道:“大人,前几日德珪贤弟身染疾病,我未能前去探望,还请您见谅。”张温的夫人是襄阳大户蔡讽的妹妹,蔡讽的儿子蔡瑁蔡德珪几乎长在他姑夫家里,是曹操幼年最好的玩伴,俩人都是出了名的淘气。

    “太客套了。”张温颔首不已,“如今你为官,忙的差事也多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了什么。”

    崔钧早就品出这几位大人的谈话不怎么自然。刘宽是忠厚长者、张温是干练能臣,与樊陵、许相根本不是一路人,却都与崔烈相交,今天是偶然坐到一起的,四人话不投机生往一块儿拢。他寻了个空子,忙拉着曹操出了客堂。“我的天呀!一大早就把我叫来讲大道理。刘宽这慢性老头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了一个多时辰,我腿都站木了……哥几个都来了吗?”

    “本初和公路在前面呢!子伯、子文他们恐怕来不了,不瞒你说,我一会儿也有事,今儿原说好了要陪桥公出去走走,他家里出了事,我们几个陪他解解闷。你不介意吧?”

    “唔?桥公约你?那你只管去吧。”崔钧很是通情达理,“不过孟德,关于桥公家这次的事,你听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呀!”曹操见他一脸神秘的样子,“不过当时我就在他家,总觉得这事里面有蹊跷,司隶校尉阳球都亲自去了。”

    “今天‘笑面虎’早上顶门来的,一落座就念叨这事。说是王甫暗地打点京畿的官员,还给洛阳令递了什么话,连宋酆都不吭声了。这事含含糊糊就对付过去了。阳球本来还要深究余党同谋,可死无对证他也没办法。”

    曹操已经不感到意外了,这些年来朝廷的一丁点琐事只要寻根觅源,多多少少都能见到些王甫的影子,这个老阉人说来也是富贵一门、荣及子孙了,却还是贪得无厌不肯收手。

    “孟德你仔细想过没有,不觉得害怕吗?”

    “可怕?”他不明白崔钧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刺儿的字眼,“有什么事儿值得害怕?”

    “你还不知道?”崔钧摇摇头,“这实是与你们曹家荣辱有关。现在王甫已经是困兽之斗,他马蜂窝捅得太大了,要想平安终老就得冒险捅更大的马蜂窝!勃海王是死了,可还有……”

    “嘿!大红脸!你在那儿跟阿瞒嘀咕什么呢?”这一嗓子又尖又突然,吓了曹操和崔钧一跳,闪目观瞧却是许攸一步三摇乐呵呵来了。两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可刚才说了一半的话却被打断了。

    “丑鬼!你吃什么不干净的了?这一嗓子跟夜猫子似的!怎么不陪你师傅了?”崔钧摸摸胸口,白了他一眼。

    “我可是奉了师命来给你们老爷子道贺的。子伯、子文可就不来了,我一人可代表我们仨了,一会儿开了席面我可得吃仨人份的!”说着许攸一扭头又对曹操说,“对啦!前两天我把你注的兵法给袁绍送去了,他没在家,我叫袁术转交了。”

    “我才明白!今儿个一见面那瘦小子就来麻烦我,非要我送他一套。原来都是你招惹的。”

    “嘿!你还别瞧不起人,那袁公路可比他哥哥识货多了。”许攸把嘴一撇,“你别看他其貌不扬、大大咧咧的,要知道他可是喝了磨刀石上的水——有内秀的,像什么《孙子》《司马》《三略》《六韬》多多少少都懂得点儿,也不见得就比你差。”

    “哦?真的?”曹操半信半疑。

    “行了行了!别耽误工夫了,师傅那头儿还等着你呢!”说着许攸半推半搡笑嘻嘻道,“大不了我委屈一下,再替你吃一份就是啦!”

    曹操还挂念着刚才的话题,什么事与他曹家荣辱有关?有心再问,却见许攸已经拉着崔钧去了。

    郊游遇贤

    离开崔府,曹操忙出了开阳门,鞭鞭打马一路向南面赶,过了明堂、辟雍、灵昆苑,直奔太学而去,这是事先和王儁约好的。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曹操的马也快,不多时就望见了太学院前停着桥玄的马车。

    饶是楼圭的目力好,大老远就看见他了,扯开嗓门喊他。曹操赶紧催马上前,等到车前勒住了马却累得汗流浃背半天都喘不上气来。王儁捧过水来叫他喝:“都瞧见我们了还着什么急!听他胡喊滥叫的!这倒好,忙得一身汗,好好一身衣服都脏了。”

    “衣服脏了算什么?”楼圭不以为然,“我们不像你,整天打扮得比女人还细致。”

    “怎么啦?外出时不应该穿戴得体吗?难道都跟你一样,一脸大胡子也不修修?”

    “行了!小白脸!我要是你就别拿同伴玩笑,咱们都是恭候县尉大人驾到的嘛!”楼圭开始调笑了。

    “是呀!”王儁对着马上的曹操一揖,白皙俊美的脸上绽出一丝坏笑,“我与这位水草大王恭候县尉大人多时了。”这一语自然是嘲笑楼圭不修边幅,一脸大胡子活脱脱一个落草的山大王。

    曹操听了一笑,端起水罐来刚喝了半口,却忽见楼圭对着王儁也是一揖,笑眯眯道:“既然上差大人已经到了,夫人你就不必多言了。”曹操刚到嘴的水一股脑就笑喷了出来:“好好好!水草大王的这位压寨夫人果真是倾国倾城啊!”

    这一哄就连周边的从人也都笑弯了腰。桥玄在车里听得真切,也一掀车帘笑道:“贫嘴呱舌的,亏你怎么想出来的……孟德来了。”说着迈腿就要下车。曹操赶忙凑到桥玄跟前施礼:“我来晚了,桥公见谅!不过今儿可是告了假来的,没擅离职守。老人家您先上车,一会儿咱们到了好地方再下来说话吧!”说着便与王儁一同扶着他又安坐在车上。

    桥玄吩咐仆人卷起车帘,曹操三人也各自上马,一行人缓缓往南而去。刚开始还能望见几片才收讫的农田,后来逐渐行远,所见就只剩下一片原野了。大伙索性离了驿道径往西面开阔的地方而去。又行了一阵子来到一个高坡前面,桥玄一摆手:“这儿好!就是这儿了!”由从人搀着下了车后,他又叹道:“孟德,这儿就是前年你回乡前咱们坐过的地方……走!咱们还到那几棵树下面去。”说着也不叫从人跟随,只叫曹操、王儁、楼圭跟他上了坡。

    老少四人到树下席地而坐。桥玄终归是有年纪的人了,松开手杖有点儿喘,苦笑道:“老了!不行了!头十年还另一个样儿呢!那会儿还抱着儿子满院跑呢!”

    王儁一皱眉,出来散心就为了冲冲这事,可他一张口就是儿子!忙劝慰道:“师傅您可不老,去年您还在这儿跟孟德论忘年交呢!我们大乔、小乔俩妹子可才刚周岁,将来可还等着您给她们张罗女婿呢……这样吧!我给您说个笑话好不好?”

    曹操等人附和道:“好!你说!你说!”

    “嗯……话说我大汉武帝年间,朝中有个东方朔,为人最是诙谐风趣。有一日,武帝爷问东方朔:‘如今我朝人才济济,比如董仲舒、公孙弘、汲黯、司马相如、主父偃、朱买臣、司马迁等等,他们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东方朔,你自觉得与他们相比如何呢?’东方朔想都不想就说:‘臣虽然算不上什么贤人,但却兼有这些人共有的长处。’武帝一听很是惊讶,赶忙问他与这些人都有什么长处,谁料那东方朔却不紧不慢道:‘我们这些人的牙齿都长在下颚上,说话的时候要动脖子,走路时弯着身子,两条大腿都连着屁股,腿一动屁股跟着动……’”王儁本不精于说笑话,但他温文尔雅不紧不慢,反倒一副东方朔的做派,再加上边说边跟着扭脖子动屁股,着实是好笑。

    “好!”桥玄笑得挺开心,“这是班孟坚《汉书》上写的,也算是经典了。东方曼倩能够隐于朝堂,是后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之人呐!我说水草大王,你也来一个吧!”

    “行啊!”楼圭坐直了身子一脸严肃的样子开始讲:“从前有一只蚂蚁和一只苍蝇正在吹牛。蚂蚁说:‘我们虽小,但出入都有君臣之义,有什么吃的,我们又能共同分享。如此忠孝仁义,堪称万物之长。’苍蝇却说:‘你们可没有我们享福。无论公家私人摆设筵席,我们都能飞临其上,占他们的桌案,吃他们的美味,喝他们的琼浆。如此荣华富贵,才真是万物之长。’”楼圭边说边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这时候从旁边飞来一只蚊子说:‘依我看你们都不行!你们瞧我专挑香闺兰房,

    夜静更深灯烛熄灭的时候,我钻进纱帐之内,停于美女玉体酥胸之上,专拣那些香软的地方,满足欲望而止。岂不风流快哉?’”说着他冷不防抓了王儁一把,众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耍贫嘴有能耐,我看你比那蚊子也强不到哪儿去。”桥玄边摇头边笑着说。

    曹操在一旁搜肠刮肚了半天才说:“我也有了一个。话说宣帝时京兆尹张敞每逢朝会总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可下了朝却不拘小节。他平日上街总穿得随随便便,回到家里还总爱亲自为夫人画眉,京城里盛传张京兆的眉毛画得妩媚。后来有人据此上奏宣帝,说张敞行为不检点。宣帝问张敞是否有画眉毛的事情,张敞不慌不忙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比画眉毛更不检点的事还多着呢!我给夫人画眉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儁、楼圭都笑了,独桥玄没有笑,老人家叹息道:“当时宣帝爷是笑了,可张敞始终也没当上更高的官。这也是班固在《汉书》里写到的。可惜那班孟坚从击匈奴、燕然勒石、著下《汉书》、编纂《白虎通义》,学识胆气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见人却不能见己,和这个张敞一样不拘小节,而且更不该依附窦宪,放纵子弟胡作非为,到头来受囹圄之祸,横死狱中。叫人惋惜呀……”

    曹操碰了个软钉子,忙道:“您说的也是,不过文采过人之士又有几人不好张扬?远如司马相如,近如张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吗?班固著成国史,也是为国立下了功绩。”

    “你说得对,”桥玄点点头,“不过就在今时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双佳的大才子,而且他还决心续写国史。”

    “哦?这人是谁?”三个晚生不约而同发问。

    桥玄微然一笑丝毫不做理会,把玩了一会儿手杖才说:“你们别急,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见着了。我今天也邀请他一同来,看样子他可能是有点儿事,不过老夫开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曹操、王儁、楼圭听后都面面相觑。

    桥玄瞧他们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来:“我没告诉你们,这人是我亲自请的……我说压寨夫人呀!我临出门时叫仆人把你的琴也带来了,你给我们弹上一曲如何呀?”

    曹操见他故意不道出来人是谁,也不好再多问,抬头望了望碧蓝无垠的天空。此时恰有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张皇四顾、双翅颤抖、焦虑悲鸣,曹操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于宦官之后受人鄙夷,又何尝不是仕途之上的离群孤雁?低头来又见远处杂草间蹿过一只野兔,灰白的绒毛、长长的耳朵倒也可爱,又忆起幼时在家乡与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一切竟仿佛隔世……转眼间又见王儁捧着瑶琴走了过来,他吩咐从人放置好琴案,又亲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着向桥玄深施一礼道了句“献丑了”,这才坐在案前。

    曹操听许攸说过王儁精通音律能弹一手好琴,却不曾亲眼观瞻。只见他先用两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试其音,待那悦耳的弦声响起,他侧耳倾听了片刻,便舒展起洁白纤细的十指向丝弦上滑拨起来。那琴声犹如和风细雨一般沁人心脾,又恰似春日照耀使人暖意融融。曹操闭上双眼细细聆听这琴声:一时间白云飘绕、春潮涌动、蜂舞蝶绕、草长莺飞、鸟声鸣鸣、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间感觉雨润沃土育化万物,却又是霏霏不见悄悄无声,仿佛大地上扬起一阵阵精气,袅袅蒸腾升上天空……

    这时一阵车马声打断了曹操的遐想,睁眼寻找,原来从驿道往这边缓缓行来一驾马车……这一定就是桥玄刚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

    车子在坡前慢慢停下来,曹孟德已经顾不上听琴了,倾着身子仔细打量车里走下来的人。只见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着一件青绿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绛紫色蜀锦袍子,腰系着朴素的玄色宽布带子,两个针线精巧的紫色锦囊用绒绳穿着悬在腰间,脚下是一双簇新的厚底白边的黑布靴子,这一身装扮不庸不俗,别有一番气质。再往脸上看,此人高系发髻却未戴冠,拢发包巾仅以一根青玉簪子别顶,黑眉笔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阔,目若朗星,一对元宝耳朵因为离得甚远倒是不太显眼,上唇的胡须修作笔直的“一”字形状,毛茸茸盖着口,额下的则修长纤细直垂在胸前。

    “我想起来了,”楼圭思索片刻忽然道,“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曹操自然晓得这个蔡伯喈:蔡邕祖籍陈留郡,曾师事太傅胡广,但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中庸的老师;他好辞赋、能书画、通数术、晓天文、解音律、读遍经史子集;前朝桓帝时徐璜、左悺、单超、具瑗、唐横五个宦官居诛杀梁冀之功擅权乱政,举荐才艺之人献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愿屈媚,鼓琴弹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洋洋洒洒《释诲》一文天下传诵;后被桥玄辟为掾属外任河平县长,接着拜郎中,迁议郎,校书东观,编纂《汉记》——真一代无双才俊!

    蔡邕仔细整理一下衣衫,却不忙着上前来,只是驻足坡前聆听王儁的琴声。此刻那琴声已比先前欢悦了不少,急急如风密密如林,高音层层叠叠好似一浪高过一浪,王儁也不低头下视琴弦,只是望着曹操身后不远处那棵大树,由着两只灵巧的手自如地拨弄着琴弦。

    曹操只见那蔡邕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微笑,接着却笑意全无,接着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王儁,忽又目视了自己一眼,顷刻间变得惊慌失措。就这样踌躇再三,蔡邕竟远远朝桥玄一躬转身就往马车走去。

    桥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着手杖探身唤着:“伯喈!你这是怎么啦?来了连句话都不讲,怎么转身就走呢?过来呀!”

    蔡邕止了步,规规矩矩就是一躬:“桥公相邀在下不敢不来……可这几个年轻人又是谁?为什么想要杀我呢?”

    几个人听得一愣:这是从何说起?谁要杀他了?

    桥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出此言?这几个都是我的门生,皆与你素未谋面,你怎么说他们要行刺你呢?”

    蔡邕还不放心,不肯向前迈一步,只是放声问道:“敢问几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现在桥公门下习学《礼记章句》,请蔡公万莫见疑,过来叙话。”

    “我叫楼圭,也是桥公的门生。”

    “下官曹操,现充洛阳北部尉。今日是受桥公之邀而来。久闻蔡公大名,相见恨晚,在此见礼了。”

    蔡邕别的不理,却问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请君答复。你未见我之前琴声悠扬虽急切却明快分明,既知我来为何弦音骤变,好似乌云遮月利剑藏匣,霎时音韵绵里藏针又蓄势待发,俨然一股杀气泛于琴音之中。你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怨吗?”

    曹操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名扬天下的蔡伯喈原来是这样一个呆人,琴音之中岂会泛出什么杀气?但他转脸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脸色大异,直勾勾瞪着蔡邕,手指不住颤抖。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声地叫了起来,“蔡公真乃神人也!方才我抚琴时偶然见一失群之雁栖于孟德身后那棵树上,可是那树枝间正盘着一条蛇。我眼见那蛇扭动身躯逶迤爬到雁的身后,分明是要偷袭猎食。不知不觉间就把杀气融到琴音中了。”

    曹操与楼圭对视了一眼:天下真有这等奇事?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枝丫间确有一条灰绿的大蛇,口中正咬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雁。两人不禁竖起了汗毛。

    蔡邕见了却一下子如释重负,随即大笑起来:“哎呀!我今天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呀!羞得没脸见人了,诸位见谅见谅。”

    桥玄接茬道:“刚才你没来时他们几个都在给我讲笑话,这会儿我又仔细品了品,都不如你这个笑话雅呀!”楼圭也在一旁打趣道:“方才我们都已经向蔡公自荐过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这样隔着大老远喊话太费气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在这儿唱山歌呢!您快过来吧!”

    蔡邕苦笑一声,迈大步三两下来至近前,朝着众人一躬到地。

    桥玄把手一摆:“得了吧!这都拜了三拜啦!”说着看了看弟子们,“你们看明白了吗?这头一拜是行见面礼,怕的是咱们爷们儿找他的麻烦;第二拜是慌忙告饶,怕咱们杀他;这第三拜是羞愧见礼,怕的是咱们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说礼多人不怪,我再给您老人家添一个,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这倒引乐了众人,“刚才我是怕搅了桥公和三位的雅兴,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罢再过来。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儿,还有这位曹大人倾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我,实在叫人心里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胆小吧……既然是我错怪了几位,就罚我为诸位弹一曲谢罪吧!”说着便坐到了琴前。

    只见他用指尖轻轻一扫琴弦,低吟了一句:“原来如此,你音色纯美、音韵宽广,看来王公子对你不薄,保养有加呀……”那神色和语气仿佛是与琴对话一般,接着他便合上双目拨动了起来。蔡邕这一抚与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这支曲子大气磅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霎时间有似风神下凡鼓动风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荡,日光月华神采飞扬,狮吼猿啼龙吟虎啸,万般阴郁一扫而光,残枝枯叶飞沙走石,劲风所在一片激扬!

    曹操也微合双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凉风袭来,忽然间琴音一转又变得柔情万种:飘若云烟,澈似潭渊,甘赛清泉,香比麝蕙,静拟石木,柔如无骨,缠绵悱恻,断还相连,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兰,两情依依,万里咫尺,天地无间!

    忽然间又变了,变得风驰电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动,风雷迭起,寰宇黯然,日月无光,金刚怒吼,无常悲叹,魔怪惊叫,厉鬼号哭,四方异兽,齐跃苍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岳,青龙摆尾,白虎狂啸,朱雀悲啼,玄武缠绕,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势如奔牛,地动山摇!

    ……

    天籁一曲,音调绝伦,回荡天际,那撼人魂魄慑人心智的力量和强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毕,在座四人竟久久没做一丝声息。

    王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广陵散》……真是……我苦练一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就算师旷复生、伯牙在世恐也不过如此了吧!”

    曹操虽不甚通此道,但听他比出师旷来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却见桥玄兀自闭着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问:“桥公,我这曲《广陵散》可受用?”桥玄睬也不睬仍合着眼不吭声。楼圭也道:“师傅,您觉得如何?”桥玄还是不言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睁开眼长叹了一声:“唉……你们不懂,一开口就俗了!”众人初是一愣,随即笑成一团。

    “好一个开口便俗!桥公诙谐呀!”蔡邕连连点头,“您老如今是越来越风雅了,领着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来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差得远哪!”桥玄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冠者今天只有咱俩和孟德,而且你还没戴帽子出来。子伯他们俩勉强还算是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在河里洗澡喽……关键是季节不对呀!人家曾子是要趁着无限春光出游,可咱现在所处的却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聪慧,早听出“多事之秋”四个字的弦外之音,他摆弄着腰下的锦囊说:“桥公说得是。不过咱们只要努力熬过这一冬,天气还会回暖,世间万物尚需积蓄精气,为的就是要熬过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冬又要冻死多少生灵。”桥玄感叹道。

    “秋冬本就是肃杀的季节,生灵死亡在所难免。”

    “不错,看来万千生灵现在只好蛰伏自重了……”桥玄沉默了。

    “对!万物必须自珍自重、蓄势待发,这才好挺过这最冷的日子。其实绝大多数生灵都是冻死在开春前夜的。”

    曹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桥玄与蔡邕你来我往,句句说的都是过冬,却暗含着无限回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过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位曹公子你听说过吗?”曹操听得诧异:桥公为什么偏偏把话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拉进来?却听说蔡邕不紧不慢地答道:“早有耳闻,设五色棒不避权贵,一时名震洛阳,我虽然前两天才被召回京师,耳朵里也已经灌满了。能与桥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刚想客套两句话,桥玄却抢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亲正是当朝鸿胪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我还不知道,恕我少礼了。”

    “伯喈不必多礼,孟德是我的一个小朋友。以后啊,你们不妨多亲多近。”

    “诺。”蔡邕原先当过桥玄任司徒时的掾属,因此这一声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门,做起事来有模有样,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之才。”

    “蔡公过奖了。”曹操终于接上话茬了,“您此番回京复任议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差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在东观校书。当今主上好学,命我与马公、杨公他们共同订正《六经》文字,将来还要镌刻石碑立在太学门外供后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马公是谏议大夫马日磾,杨公是光禄大夫杨赐,也就是杨彪的父亲。他两人都曾经为三公,是颇具声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学多才,熟知《六经》,又能解音律、通数术、

    能辞赋、工书画,怎样才能同时掌握这么多技艺呢?”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蔡邕一笑,“所谓触类旁通,只要有一门学问弄得精熟,那别的学问只要识其大体就不难了。诗有赋比兴,文有起承转合,音有宫商角徵羽,数有河洛九宫。一切学问只要得其大体,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么用兵与为政呢?”

    “这个嘛……”蔡邕本是不肯亲近曹家人的,但此刻听这一问却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欣赏,加之桥玄的引荐便不再顾忌什么了,“你恰恰问到了最不容易的两样。我虽然不晓兵事,却也知道虽有《孙子》、《司马》、《三略》、《六韬》,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阵之中瞬息万变,似乎只有以不变应万变或是随机应变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至于为政,《尚书·洪范》虽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却皆是只见其论未见其形。难矣!不过按照音律的说法,琴瑟不调必要改弦更张。”

    曹操诚服地点着头:“随机应变……改弦更张……蔡公说得好!万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断随机变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虽然相貌与令尊不似,但说话的神情还是很像你父亲的。现与我一同在东观校书的堂谿典,常常感叹令尊的练达机敏。虎父无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这话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其人,曹操也是认识的,他当年与另一位文士边韶,同被祖父曹腾荐入京师,也精通经籍在东观校订《六经》。另外堂谿典善于风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时,朝廷都会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启母阙上还留有他的求雨铭文。但是他虽得益于曹腾,却不常与曹家走动了,反倒是樊陵、许相这些谄媚小人与曹嵩走得越来越近了。

    桥玄默默看着他俩说话,脑子里却在想别的:“我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曹家小子值得我这么用心吗?还把他引荐给伯喈,这不是找麻烦吗?他是哪点对了我的心思呢?或许是他有点儿像年轻时的我吧……当年我也是他这个岁数,不过当个梁国境内一个小县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过想在县里混好差事,没指望把官当到多大,但求对得起良心就成了。后来见到了流民——那么多的流民,黑压压望不到边,都是衣衫褴褛,半大的小子丫头连双鞋都没穿过,为争一块饼大打出手,饼掉到泥里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那些流民都是这样,哪儿还像人呐……他们都是从陈国来的,陈国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税收,百姓不敢违抗,谁要是不肯迁走就一棍子打死。谁敢不走?可农民离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么不同?有些年轻力壮的可以留下来当佃农,那也只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更多的老幼病残只能当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晓得我那会儿哪儿来的一股子冲劲,发誓要扳倒羊昌。以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无根之树,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将军梁冀!杀人如麻的魔王!专擅朝政,杀帝弑君,那时候哪里还是刘家的天下。当时的太傅李固怎么样?姓梁的摆摆手说杀就杀了,我一个小小县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树啊!但蚍蜉撼树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时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检到县里,我一状就告上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梁国辖下一个小县的功曹状告堂堂陈国相,这状告得既犯上又越权,到底是年轻气盛呀!当时周景竟然准了,并调我为从事专断此案,一下子就锁拿了羊昌门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来了事。梁冀一纸檄文打来,传令放人销案,当时文书递到我手里时我连看都没看就顶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严刑拷问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实了。我和周景就这么真把大树撼倒了。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谁想梁冀连我一根手指都没动,倒是周景受了些挤对。现在想来,梁冀是一门心思要干改朝换代的营生,哪会拿他的金碗跟我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个羊昌又有什么用呢?流民还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儿有个完呀!过了几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斩尽杀绝,接着又轮到徐璜、左悺、单超、具瑗、唐横五个阉人当权了。我总觉得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别人争权斗势的棋子,寒心呐!可是寒心也得继续干下去,为了让百姓不再死得更多,为了大汉国祚长远,这就是所谓的道义吧!

    “为了道义招贤纳士被那些清高隐士嘲讽,为了道义被同僚骂作刻薄严酷,为了道义眼睁睁看着阉贼害死自己将将十岁的儿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闯过这一关就告老回家吧!但愿我不会冻死在开春的前夜!说实在的,孟德应该会比我那三个徒弟有出息。许攸虽有才华但始终不能免俗,气质心胸差得远,总干些趋炎附势的行径;楼圭是个绝顶聪明的,但他桀骜不驯、锋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难免不会招惹祸事;王儁是好样的,有才有德有礼有节,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贤臣,可惜他生不逢时,偏偏落草到当今这污秽之世,明珠投暗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可悲的可悲,可叹的可叹,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虚,如今这世道也许只有随机应变能改弦更张的人才能站住脚,孟德就有这样的性子。

    “上一辈子的恩怨就顺风去吧!平心而论曹嵩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气和骨气罢了!比起段颎、樊陵、许相之流已是不错的了。这个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会一头栽到王甫这条臭河里,还是那句话——听天由命吧!”

    “桥公……桥公!”蔡邕呼唤道。

    “哦?”桥玄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么?还有事要办吗?”

    “是,”蔡邕恭敬地说,“今天是李常侍告老还乡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论情论理都应该去道个别。”

    “李巡告老了?”桥玄不知道此事。

    “其实我也是刚刚听说的,另外还有丁肃、郭耽、赵祐等几个老寺人这次也一并准了还乡。”

    “可惜了。”桥玄似乎有些不舍,“这几位都是忠厚谨慎的老宦官,从来不多说多问。如今一个个都走了,后继的人除了吕强之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让、赵忠等辈奸猾甚于曹节,狠毒不亚于王甫啊……既然你去饯行,也替我向李巡带个好吧!”

    “是。”蔡邕毕恭毕敬又施一礼。

    “你快去吧,我们再坐一会儿也回去了。”桥玄回头看了看弟子们,“你们俩去送送蔡大人。”

    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却听桥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还有话对你讲。”

    眼望着他们三人走出去老远,桥玄突然面无表情地问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吗?”

    “唔!?”这已经是曹操在同一天里第二次听到有人这么问他了,“大人指的什么?”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桥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说:“是呀,令尊与你几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会提这些事扰乱你的作为呢?不过让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刚才我和伯喈谈了那么多,你也该听明白一些了吧!对于你我不想隐藏什么,其实我们在想办法扳倒王甫。”

    曹操虽然早就体会到这一点了,当初救何颙出洛阳,他就意识到桥玄绝不会仅仅出于怜悯。但听老人家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有些惊心:“果真是这样呀!扳倒王甫……这老阉人确实该死,可又要牵扯半个朝廷了,只怕父亲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们这一边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阵惊诧,转而又是狂喜:父亲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有自己的准则。可叹我与父亲相隔咫尺却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别高兴。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险,全族的荣辱都牵连在其中。”

    “此话怎讲?”曹操诧异,这话和早上崔钧讲的简直如出一辙。

    “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桥玄捋了一下胡子,“当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刘悝谋逆一案时令尊就和王甫彻底决裂了。先帝临终时王甫曾收受刘悝的钱财帮他恢复了王位,或许也有试探圣心、窥觊帝位的行径,那就无人知晓了。可事后为了干涉政事,王甫、曹节又舍了勃海王,跟窦武、刘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当今圣上,更发动宫变除掉了窦家。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着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别紧张!”桥玄接着说,“当今圣上即位已久,这些是非再提起也没什么意义了……说句公道话,刘悝贿赂阉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依着你爹的意思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王甫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后刘悝通过深知内情的人发难,就先扭转局面杀尽窦家党羽,又秘密毒杀刘倏,再害死窦皇后,最后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长宗室威胁的心理,说动永乐太后除掉了刘悝。”

    曹操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从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阴谋,偷梁换柱、诛杀王侯就如同儿戏一般,自己的父亲竟也参与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点,勃海王与河间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给了解渚亭侯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国母——就是当今宋皇后!”

    这些事情曹操都知道,却从没有联系起来想过。

    “王甫因一时的杀念和小聪明反而招惹了大祸,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险惹更大的祸,就得设法扳倒皇后。因为宋后现在并不得宠,所以废后的事情并非没有指望。可是对于你们家来说宋后不能倒,宋氏连着你们曹家的荣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对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儿嫁给了濦强侯宋奇,而宋奇就是濦宋后的堂弟呀!”

    曹操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账,也赖不到我家。”

    “你别不当回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那个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将来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亲戚相坐,你们曹家就是侥幸不完,满门的官帽子也得摘干净,什么官爵都得丢!”桥玄此言掷地有声。

    到此曹操有点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虽然曹家人除了曹鼎从没沾过宋家一点儿光,到头来也难免被波及。曹嵩、曹炽、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县衙小吏,一个也推不开罢官这一条,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脑袋就都赔进去了,眼前官位富贵似乎都只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才把你引荐给蔡伯喈。”桥玄话风变了,“多结识一些益友,将来出了事你才有回旋的余地。官场上结交朋友宁缺毋滥,有些人脸面上热其实生分着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还有‘不开口’的许相,一见好处他还能不开口吗?锦上添花他们来得,真到了要紧时刻才没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与他们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们却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干实事。”

    曹操忽然间醒悟过来:“今早樊陵在崔家公开说王甫的坏话,原来他是见势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脸啊……真是奸猾小人!您说得太对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说的!你爹他一点儿都不糊涂……”桥玄拍了他肩头一下,“他要是不明怎么晓得果断与段颎绝交?他心里可豁亮呢!实际上他能升任大鸿胪是得益于曹节、张让这一干人,和王甫撕虏得干干净净的。单论精明自保,自胡广之后当今朝廷还没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这话既像夸奖又像挖苦,曹操只好干笑两声不表态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么,重要的是检点自己的行为,不要让人有可乘之机。你知道是谁指使刺客劫持我儿子吗?除了王甫没别人!当时我只要心一软拿钱了事,他立刻就会以捕盗不力发难阳球或者以资财予盗冲我来。所以我绝对不能低头,老夫已经上疏了,今后凡遇劫持人质之事,不可资财予盗,无须顾忌人质,一定要将盗贼正法!这可是拿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法令……”桥玄说到这儿顿住了,好半天才继续道,“唉!不提这件事了。孟德你且听好,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机遇也很重要,你再有志气有才学,没有机遇,一切雄心抱负也要化为乌有。我这一生也没几个亲近的人,老来有了三个弟子却比不上你,咱爷们儿对脾气,这也是缘分……”

    曹操听着听着眼圈有些湿润了,从小被人骂作“奸阉遗丑”,有几个人能发自内心地同情他、欣赏他、关心他?如今却有这么一位和蔼善良的老人家关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桥玄身前哭诉一场。

    “孟德,你虽然小有作为,但名气还远远不够。我听闻许子将最近进京探望兄长,我建议你去拜谒他,求一个风谣评语。”

    许劭?那不是搞“月旦评”的人吗?要借许子将之口给自己创名声,曹操暗暗记下了。这时王儁他们又出现在远处的荒原上,身边还多了几个着武服戴皮弁骑马游猎的人,于是问桥玄:“那几个人是谁?”

    “唔?你不认识吗?那是鲍家兄弟,太学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骑马射猎。那是鲍鸿、鲍韬、鲍忠……瞧!那个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气的二郎鲍信!这小子马术了得,箭射得也准,好像与你同岁……”桥玄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见曹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鲍信。

    桥玄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怪不得刚才蔡伯喈不敢近前,与其说是慌于琴音,还不如说是被曹操这神态吓住了,这小子打量人时怎么是这种神态?这一点儿都不像他爹!此乃鹰视狼顾,是阴隼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