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文网 > 一枝红艳露凝香 > 7、珠帘几重(二)

7、珠帘几重(二)

推荐阅读:注视深渊篮坛少帅联盟之魔王系统绝地之传奇归来网游之神级村长成全一枪致命落地一把98K纵猎天下英雄联盟之全能天才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彼时寄柔已下了车,早被两名眼尖手快的仆妇迎着,绕过一面喜上梅梢影壁,脚下一转,进了屏门,再过二门,便是长房内院。才走上甬道,见房廊下四五名丫头簇拥着一名穿黄栌色暗纹绸面长袄的妇人,正是自己的姨母罗夫人。

    端姑撇一撇嘴,在杜氏耳边低语道:“我看姑娘姨母家的宅院,比当初濮阳知府宅邸还要大上十倍也不止,恐怕空房多得是,又不缺米,又不缺面的,怎么这两年了,也舍不得叫姑娘进来住,只任她在庵里吃苦?”

    杜氏乜她一眼,说道:“废话休提,这徐府虽大,却从来不养多嘴多舌的丫头!”

    端姑咕嘟着嘴,眼睛轻飘飘在东西厢房一掠,嗤道:“谁稀罕!”便堆起笑容,搀扶着寄柔前去与罗夫人见礼。

    罗夫人搂着寄柔哭了一歇,抚着她的脸颊叹道:“前年我在府门口见过你一面,那时手脚还圆滚滚跟藕节一般,怎么如今瘦了这许多定是身边的丫头伺候得不尽心。”便一迭声叫人将寄柔的贴身丫头拿下去重重地打。

    端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忙扑通跪地,磕头求饶,道:\"夫人饶命,并非奴婢不尽心,姑娘着实是因我们老爷夫人过世后,两年守孝,孤苦伶仃又无人照管,以致伤心过度,损了根基,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罗夫人拉着寄柔的手,垂泪道:“你也是吃苦了,你刚去庵里那天,我就后悔了,要催你表哥接你回来,谁知路上听闻周军将要南下来金陵,只怕城里有一阵不太平。你姨丈便说:柔姐这个女孩儿,小小年纪,多灾多难的,须得在庵里奉养几年菩萨,兴许才能化去厄运。况且你的身子也得静养,索性过了两年孝期再搬动,免得进了城人事纷乱的,反倒于你不益。我不得已,也只好听他的罢了。”

    寄柔微笑听毕,点头道:“姨丈说的很是。”又道:“我兴许是个子长了,因此显得瘦,并不关丫头的事。况且如今父母都去了,只剩下这么个从小伺候到大的旧人,虽顽皮些,也还忠心,姨母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罗夫人道:“那就饶她一回。”于是叫端姑起来,引着寄柔分花拂柳,过了花园,到了后院,往西一走,见有极大的一丛白山茶,依着玲珑的山石,开得如云霞一般。山石背后,隐隐露出一座二层小楼的飞檐拱角。罗夫人说道:“这绣楼原本是给你大姐姐……也就是愍王妃住的,闲置了几年,我今日也叫丫头给你收拾了出来,楼上是两明三暗五间,不论是做书房,琴室,都依你自己。另一个,东边那个有桐树的院子,是你二嫂子住的。你远道而来,按说你表哥和嫂子都该来和你见礼,只是这个月他们祖母过寿,极忙碌了一阵,因此早早都歇了,等明日再见吧。”

    杜氏听在耳里,欢喜不止。忙拉着端姑同罗夫人磕了头,罗夫人方才便觉端姑举止甚是粗鲁,又见她年纪老大,妇人不是妇人,姑娘不是姑娘的,心里不喜,也不去理她,只将杜氏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好生服侍你们姑娘,如今这院子里也没有别的女孩儿,你们要多同她说话解闷。”

    寄柔也笑了,说道:“嫂子也是极年轻的,姨母又住在正房,离这里几步远,你们若不嫌弃,我早晚过去与嫂子和姨母作伴,哪里会闷呢。”

    罗夫人见寄柔性情温顺,进退有仪,倒也喜欢,拉着她坐了片刻,因见端姑将随行的箱笼打开归置。那十几口箱子尽数装的衣料,一箱全是皮货,有狐腿,貂皮,鹿皮,另一箱是素面缎,绸,纱罗,苎丝,另有妆花缎,妆花罗,织金锦,还有团扇,佩玉,文房四宝,琳琅满目,都是两年间每逢节庆她叫人送去庵里的,都归置得极好,便暗自点头,说道:“这些都是府里前几年收的好东西,别落了潮,得好好晾晒,再仔细翻拣,别叫蛀了虫。我看你身上穿的很是素淡,如今出了孝,就穿得鲜亮点。”于是吩咐人去请裁缝来替寄柔裁新衣裳。寄柔又谢过了,罗夫人一顿,道:“你好生歇着。”便起身离去了。

    罗夫人一走,杜氏的脸便冷了下来,指着端姑说道:“你去檐下,自己跪一个时辰。”

    端姑不明所以,又见杜氏神色甚是严厉,便将恳求的目光往寄柔脸上投去,寄柔见杜氏这神态,分明是当初在冯府里教训小丫头,立规矩时的样子,倒也一阵黯然。因见端姑的眼神甚是可怜,便将脚一跺,身子一扭,朝杜氏撒娇道:“嬷嬷,刚才我已经同姨母求了情,免了她这一回……要罚,等明日再罚吧!”

    杜氏却毫不松口,对端姑说道:“你也别搬姑娘来求情――我罚你为的也不是姑娘,是为你自己。你以前在乡下长大,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因此才养的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样子,却不知道在这侯门里,下人的一条命,都在主子的一念之间。你今天在姨太太眼皮子底下说的什么话?咱们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面就敢不恭敬,太太今天就是打了你,那也是轻的。我若不给你立规矩,改日闯出祸来,谁也救不了你!”

    端姑素来性子倔强,闻听这话,脸上还有些愤愤,心里却也怕了,遂将手里的帕子一扔,气鼓鼓地往外头走去。到了檐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杜氏不再理她,往院子里去叫了几个丫头,要替寄柔烧水盥洗。

    寄柔因忙了一日,身上困乏,便歪在窗下美人榻里假寐。肢体虽沉重极了,脑子却是清醒无比,听见屋内外丫头仆妇们隅隅低语,只不闻见端姑的声音,于是撩起眼皮,望见端姑背对着人,形只影单地跪着,不时伸手在腰间捶一捶,极辛苦的样子。寄柔掩嘴一笑,对她招了招手,又扶在窗棂上,对着外头笑道:“怎么,才刚还得意洋洋的,这会就哑巴了?”

    端姑脸一扭,不耐烦道:“哎呦姑娘,你也不看这里是什么门第,我一个乡下丫头,哪敢随便开口说话?”

    寄柔摇一摇头,微笑道:“嬷嬷也是为了你好。”

    端姑偷眼一瞧,见杜氏不在,便起身进屋,气咻咻地在榻边坐下,直视寄柔道:“我不曾吃她罗夫人一颗米,她凭何来教训我再者,我又岂是想要跟她挣那口闲气我是为的你!俗语云:‘打狗且要看主人’,也不知她在哪里受了闲气,要往你身上撒!这才刚进府,以后天长日久的,可有的是委屈受哩。”

    寄柔笑道:“委屈便委屈吧,请你先忍过这两年。”

    端姑忙道:“怎么是两年?两年过了呢?”

    端姑眼睛一转,慢悠悠道:“两年后么,自然是给你相看个好人家嫁出去,便不用跟着我磋磨了。”

    端姑两颊绯红,啐她一口,便捂着面奔了出去,到了廊子下头,不意被那座假山和山茶阻隔了去路,她心里猛然想起:我这么个人,还有谁能看得上呢?一时悲从中来,脸色也灰了起来。呆立片刻,才走回去,隔着窗纸说道:“姑娘,裁缝大娘来量身长了。”一边领裁缝进来,嘴里仍嘀嘀咕咕道:“难道这也是大家子的规矩?姑娘回了家,不先让好生歇着,倒三更半夜的忙着裁衣裳穿?”

    绮罗便理了理鬓边的散发,起身待客。一盏茶功夫便量好了尺寸,丫头们送裁缝出门,寄柔才说道:“你果然是个傻的――姨母叫人来,哪是为的裁衣裳,想是惦记着我明日要去拜见老夫人,怕我才出孝,穿得太素,老夫人不喜欢。因此特意提点我一番。”她一边说着,坐在妆台前将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瞧了一瞧,说道:“只是没有脂粉,恐怕老人家也爱让人抹得脂红粉白的,看着喜气。”

    端姑便也停下来在镜子里将她一端详,笑道:“我看你不必用脂粉。这张脸,红的红,白的白,比别人用了脂粉还艳一些。”一边说着,将罗夫人所赠的那压箱底的好料子都摆出来,见其流光溢彩,鲜艳夺目,也自欢喜,拿了一块海棠红的,又拿了一块鹅卵青的,在寄柔身上比来比去,犹豫不决。

    寄柔却将端姑的手一推,说道:“夜了,早些歇着吧。”说完自己从妆台前起了身,走到那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合衣卧倒,两眼饶有兴致地瞧着,见那床周围大小挡板上,尽数镌刻的海棠花围,垂花牙子上亦是镂刻的海棠,楣板上则以黄杨木和象牙镶嵌的各色人物,雕工极精细。四围又垂着金花刺绣纱罗幔帐,用金钩挂起,正对着花梨木包镶南床,床上的矮几上,也是摆的琳琅满目,绚丽奢华。又有一尊粉釉彩鱼戏水的折肩瓶,插着一大束茶花,幽幽吐芳。

    寄柔心想:姨母家中虽门第煊赫,却也不至于如此奢华,这绣楼原本是徐大姐姐的,想她在家做姑娘时,定是极为得宠的,只是生不逢时,做了亡国之君的妃子……不知为何,对那未曾谋面的愍王妃,也有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感。

    她在这里遐思,却听脚步声轻轻地走来走去,灯影一闪,隔扇外头也亮了起来。杜氏对端姑说道:“你去旁边屋里歇着,夜里我守着。”端姑便合上门出去了。

    寄柔在床上等了一阵,不见杜氏进来,便叫了声“嬷嬷”。灯影从外头挪了进来,杜氏将烛台放在桌上,走过来在寄柔脸上瞧了几眼,将她的一缕青丝整齐地放好,笑道:“柔姐早些睡吧,这里可不是庵堂了,明早得早起呢。”

    “嬷嬷。”寄柔点漆般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杜氏,将两只胳膊从绫被里伸出来,那丝滑的里衣顺着肌肤溜了下去,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她摇一摇双臂,同个孩子似的,嘴一撅,抗议道:“嬷嬷,你以前都是陪着我睡的。”

    “那是以前,现在不同啦。你现在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哪能晚上还要我一个老婆子陪着睡呢?”杜氏见寄柔躺在这华丽的床里,只觉这两年的苦,似乎也微不足道了。既是欣喜,又是感慨,只觉眼睛一热,便背过身去擦了。她把寄柔的手又送回被子里,压好了,说道:“安心睡吧,好姑娘。我今天瞧着,夫人虽然懦弱了些,毕竟还是姑娘有些情分在的。这府里,还有二公子、二奶奶,都跟姑娘是骨肉的至亲,以后受了委屈,也有人替你做主啦。”

    寄柔深知杜氏说这话,是为了叫她安心,遂温顺地点一点头,只是那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的波光,也不知是灯影,还是泪水。被杜氏那双温柔的手在她眼上一盖,那点光也就消失了。

    翌日清晨,寄柔起得绝早,和端姑两个在房里唧唧哝哝的,最终择定了一件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系了一条绾色百褶裙子,如云的秀发挽成一个倭堕髻,因有一套累丝嵌红宝衔珠的小金凤簪是罗夫人送的,便在发髻边上斜斜插了两只,除此之外,并不用多余的赘饰,露着光洁如玉的额头,极其的秀丽绝伦。

    端姑喜得要不得,看景儿似的,前后左右绕了几圈,又将寄柔的手一挽,说道:“快,给嬷嬷也看看,两年不见你穿这种衣裳了,像换了个人。嬷嬷看到,该多高兴!”

    于是两人携着手往外走,端姑步子迈得大,走在前头,还没挑起帘子,就和外头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哟”一叫,揉着额头走了进来,却是一个穿着浅红袄,紫檀素面褙子的丫头。几人面面相觑,那丫头先笑起来,冲着寄柔拜了一拜,说道:“您是柔姑娘吧?我是夫人房里的丫头,叫做芳甸。夫人说姑娘初来乍到,身边伺候的姐姐恐怕这会还是两眼一抹黑,路也不认得,因此叫我来姑娘房里先照看几天,等姑娘用不着了,随时打发我回去。”说着眼睛迅速在寄柔和端姑挽着的手上一掠,便将额头上摩挲的手放了下来,笑道:“这位是跟在姑娘身边的姐姐?这个时辰老太太房里也用过饭了,几位姑娘奶奶们都在,咱们这就一起走吧,我在前头带路。”

    说着先上前一步,打起帘子,等寄柔和端姑先走。寄柔尚不觉得,端姑却被芳甸连珠炮的这一席话给震住了,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等寄柔跨过了门槛,这才掸一掸衣襟,摸一摸鬓发,心乱如麻地跟上去。

    三人出了院子,走上甬道,芳甸起先在前头走着,因听见后面无甚声音,似乎寄柔与端姑主仆之间并没多少私话要讲,因此也渐渐慢下来,回头对着她们一笑,问道:“姑娘昨儿个夜里睡得踏实吗?可有起过夜?”

    这话原本是端姑该答的,但端姑夜里早在旁边耳房里安置了,哪里知道寄柔睡得好不好,于是张口结舌,无法作答。

    寄柔便替她答了,“睡得很好,并没有起夜。”因见芳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在脸上抚了一抚,笑道:“怎么,你看我脸色不好么?”

    “这倒没有的,姑娘脸色极好。”芳甸慢慢走着,直至和寄柔并行,将端姑也给挤到了后头,她却丝毫不曾察觉似的,只笑道:“说起来,姑娘不愧是夫人的嫡亲甥女,和我们大姑娘的面貌有几分相像,当年大姑娘就住在这绣楼里,方才一打照面,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到大姑娘了。”

    寄柔停了一瞬,便笑道:“哦,你说的是愍王妃娘娘。”

    芳甸见寄柔脸色似乎并无不快,便放心说道:“是……我还记得娘娘生的很美很美,气度又高贵,平日里我们这些小丫头见到了,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的。姑娘你比起娘娘来,却和气多了。以后准是有福气的。”

    见她说的这样天花乱坠,寄柔自然很赏脸地又笑了一笑,端姑早忍不住,插嘴说道:“妹子你这么能说会道,以后也是有福气的。”

    “那就承姐姐吉言啦。”芳甸甜甜一笑,假装没听出端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道:“姑娘睡得踏实,那夫人就放心了。姑娘不知道,咱们那个院子,自从大姑娘入宫后,就空了下来。因它在花园角上,既清净,景致又好,房里一应器具都是难得一见的,去年二姑娘还闹着要搬过来――依照夫人的意思,是宁愿这个院子空着,就跟大姑娘还在一样――无奈老太太也发了话,只得叫二姑娘搬了过来。谁知道才住了两天,二姑娘就不愿意了,说夜里闹得很,非要再搬回去……”说着,她停下来,越过花园里那一片姹紫嫣红,指着西边几人高的围墙,“墙那头,就是庆王府花园,本来和咱们这个花园是一整个儿,自隔壁做了王府宅邸后,就分了大半个园子过去。如今被庆王世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椒园’,豢养了百来名歌姬戏子,整夜的吹拉弹唱,就隔了一道墙,能不闹吗?”芳甸说着,掩着嘴一笑,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寄柔便也应景地往西边看了两眼,见那围墙后头,贴墙根种的十来株银杏,叶子已经掉光了,现出几栋高楼的顶来,俱是朱红的廊柱,随着地势高低起伏的飞檐斗拱,映着碧蓝而阔远的天,别有一种初冬的清寒。

    自那楼上居高临下,能将阖府的动静尽收眼底吧?怨不得这好好的绣楼,前头却凭空立一座假山遮挡视线,原来是有避嫌之意。寄柔想着,难免的心里平生一股恼意来。她对芳甸随口说道:“我夜里睡得沉,倒不怕他们闹。昨夜里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昨夜里三爷早早歇了,那头可不也跟着安静了嘛,没有他,闹起来也没甚意思……”芳甸小声说着,似觉失口,忙住了嘴,脸上却飞红了。

    寄柔只作不见,转个话头,问道:“府里的小姐,就二姑娘一位吗?”

    “除大姑娘外,两房加起来,嫡出的小姐只有二姑娘一个,因此平日里也是被二夫人、老太太放在掌心里疼着。”芳甸说着,余光往寄柔脸上一扫,见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又说道:“和二姑娘常一处玩的,还有一位萱大奶奶的妹子,因已经许给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所以这一年都是住在咱们府里,只等明春完婚了。”

    “姨母平日里是自己吃呢,还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吃”

    “夫人是自己吃的时候多。因老太太每个月总有几天吃素斋,嫌开两席不方便,所以叫夫人在自己院子里吃了。”芳甸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二夫人那边,因为前年打仗的时候大爷伤了腿,所以二夫人自此也吃起了素,平日里倒是陪着老太太的时候多些……”

    看这丫头,仿佛对大房很有些恨其不争的意气。寄柔心里通透,也不揭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着,不觉到了徐母上房,眼见廊下数十名仆妇丫鬟涌了上来,见过礼,要请寄柔进屋。寄柔手往后一伸,要去拉端姑,却拉了个空。回身一看,见端姑满脸地慌乱,不住地往后退,嘴里说道:“不行不行,我才想起来,给姑娘的药还在炉子上坐着呢。”一边说着,便要掉头走。人多眼杂,寄柔也不好勉强,只好看着她逃也似地飞奔去了。

    这厢众人已经拥着寄柔进了上房。因天气转寒,明间自然是没人的,从厅上往左手一折,透过菱花隔扇槛窗的窗格,看见稍间里北窗下一张长榻,几名珠环翠绕的女子围着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说话。榻边安放着两个矮凳,一个端坐着一位穿绛紫对襟立领褙子的年长妇人,另一个却是被罗夫人坐了。正巧罗夫人往外头一看,瞧见了寄柔,便脸上一笑,对她招一招手,说道:“柔姐快进来。”

    寄柔进了稍间,只觉众人说话声一静,不知道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她睫毛一垂,被罗夫人拉着手送到了那老夫人面前,说道:“快给老太太磕头。”

    徐母说道:“不必多礼了。”芳甸却早眼疾手快,拿了一个浦团来,寄柔便跪在浦团上,对着徐母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老太太”,被芳甸扶起来,又自己冲着那绛紫色褙子的妇人cc她心知是傅氏cc拜了一拜,叫道:“太太。”

    傅夫人因此很欢喜,往她脸上一端详,转头对徐母说道:“您看这孩子,长得真像咱们大姑娘小的时候。”

    徐母也眯眼一瞧,却摇头道:“比大姑娘小时候俊。头上那两只簪子倒好像是云姐小时候戴过的。”说着,却叹了口气。

    罗夫人难免又被这一声“云姐”勾起满腔伤心,于是勉强一笑,说道:“我也是这几日整理了一些旧物,见这套簪子成色也还有七八分新,就给她戴了。老太太看着可好。”

    徐母说道:“很好,别人戴怕压不住,也就配她了。”

    听徐母语气,似乎对寄柔也并无不喜,罗夫人因此暗自松口气,把寄柔打量几眼,见她明艳夺人,浅浅含笑,越发觉得与自己女儿相似,便紧紧将她的手拉住,牵到众人面前来,一一指给寄柔认识:“这个是你萱大哥哥家的何嫂子,这个是你辉二嫂子,这一个是二姑娘忆容,这一个是你萱嫂子的妹子念秀。”还有离得稍远的两三个女孩子们,想必是几个庶出的小姐,只被罗夫人一句“这是几个妹妹们”便略了过去。

    因为刚才芳甸那一番明里暗里的提醒,寄柔特意将二姑娘忆容多看了几眼,见她生的鹅蛋脸儿,面孔微丰,下颌圆润,本也属寻常中上姿色,却有一双极媚极长的凤眼,令人见之神迷。她浑身上下,也是非金即玉,十分耀眼。那何念秀却是和她背道而驰,身上穿着一件蓝底百蝶穿花衣裳,鬓边几只小小珠钗,两耳坠着玉兔捣药的坠子,清雅如晨曦的朝露。

    目光一触,忆容扬着脸,眼睛微微一动,好似在瞬间就将寄柔从头到脚看了个清楚,之后便不感兴趣了。念秀却有些羞怯,见寄柔看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刷的红了,对她抿嘴一笑。还有那几名庶出的女孩儿,穿着打扮都比这两位次了一层,也有一位年纪相仿的,是罗夫人院子里的姨娘所出,生得一捻袅袅细腰,发间几朵精致绢花,也还柔美,叫做忆芳。几个女孩儿序了齿,自然以念秀为最长,忆芳最幼,寄柔和忆容却是同年。

    因家里新添了一位姑娘,屋子里越发显得莺声呖呖,燕语呢喃,徐母这会见了寄柔,也便将先头的一丝疑虑摒弃了,问罗夫人道:“今年冬天给这些女孩们的衣裳可做得了”

    “上个月便叫裁缝来做了。姑娘们都是一人四身。”

    “去库里拿几匹好料子,给柔姐也做上吧。”徐母说道,“如今城里也安定了,别府的小姐们又时常来走动,便索性给几个姑娘一人再多做两身。秀儿也有。”徐母笑着将念秀一指,很亲昵地说道:“这回可不许说不要了。我知道你是自己带着嫁妆来的,不缺这些个。平日里你不肯也还罢了,这回是用我的私房银子,不走公账,将来也不去太常寺卿府上去讨债,你总放心了吧?”

    众人纷纷掩着嘴笑,目光在念秀脸上打量。念秀把脸都羞红了,只得极小声地答了声是,和众人一起向徐母谢过。忆容却仍坐在傅夫人脚边,扭股糖似的,将腰一转,两手搭在徐母肩上,娇嗔道:“老太太好偏心。”徐母不解其意,忆容便指着寄柔的裙子说道:“柔姐姐的裙子,可不是就是大前年宫里赏的湖州进贡的乌眼绫做的?老太太喜欢,叫人收进了库房,几年也不肯拿出来。柔姐姐才来,就立马给她做了裙子穿,可不是偏心”

    罗夫人闻言,眼皮一跳,嘴巴张着,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眼神游移着,直到了寄柔脸上,才狠恼怒地一睐,仿佛说道:你左挑右挑,怎么挑了这么一条惹祸的裙子,叫我当众没脸?寄柔自知这料子是罗夫人私自取了送她的,对罗夫人有三分的感激,倒有四分的无奈,便暗地里将她掌心轻轻一捻,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和老太太今儿才是头回见面,她要疼我,都在以后了。我身上这裙子是昨儿才得的,因前头在孝期内,许久不做衣裳了,昨儿姨母怕我失礼,特意叫人去库里挑料子,我那个丫头见识少,又不认识什么乌眼红眼绫,因此错拿了这一匹。”说着又朝着徐母盈盈一拜,笑道:“阴差阳错的,还真是偏了我了,我得谢老太太。”

    “你瞧瞧这两个丫头的嘴!原以为容姐是个话篓子,如今又来了一个。一条裙子罢了,倒有这许多说法。”徐母指着寄柔,笑的合不拢嘴,忙吩咐左右将她拉起,又对罗夫人道:“我看柔姐穿着这裙子很好,的亏得有她,不然好东西也让我放坏了。你这就叫人去库里翻检翻检,看还有什么往年的好料子,挑鲜亮的都拿出来,给她们做衣裳穿吧!”

    众人喜气盈腮,争先恐后,将徐母哄得前仰后合。说了一席的话,到了晌午,徐母留她们用罢饭,便觉有些精神不济,被丫头搀着去歇午觉。罗夫人便将寄柔手肘一扯,领着芳甸走出上房,才到院外的墙下,罗夫人便将眼睛用帕子一抹,对寄柔说道:“你如今看见了,这都是什么家我主持中馈也有多年了,不过用了几匹衣料,就要被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指着鼻子质问。这还是当着人的面,背地里那母女两个不知道怎么在老太太跟前糟践我呢!依我本心,是不想接你回来,只怕日后也跟我一样,什么时候被人害了也不知道。”

    寄柔又好气,又好笑,安慰她道:“哪里就那么严重,姨母想多了。”见罗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便在她耳边说了声“隔墙有耳”,半拖半拉地回了长房,又亲自替她洗面匀妆,这才送她回去了。

    “别个都是人受挤兑本事高,她倒好,天生成的‘二姑娘的包袱’,‘窝囊囊’嘛。”送走了罗夫人,杜氏扶着门框,回头来对寄柔无奈地一笑,“气量小又不藏事,真不知道你这位姨妈是怎么在府里混到了这大把的年纪。以后少不得要常替她在人前描补描补。”

    “姨妈对我倒好。”兴许是移情,碰不着徐大姐姐,所以将她当做大姐姐来疼?即便这样,也算她的运气了。无财无势,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在这府里没个人依仗,度日尚不知道多艰难。寄柔靠着山石出了一会的神,又想起来了,“端姑去哪了?”

    芳甸是个厉害的,才来了半天,眼前眼后晃的全是她的影,从不离寄柔左右,倒对比得端姑越发无声无息了。杜氏乐见如此,才不去理会她。见寄柔问了,便用手指了指耳房,说道:“在里头半天了,也不知道忙什么。”

    寄柔便走到耳房门口来,也不进去,隔着窗格一看,见端姑头发窝成一个攒儿,背靠着床架躺着,拿着寄柔在餐露庵里绣的兰草蚂蚱,手指在蚂蚱的须子上拂来拂去,脸上罕见地带着许多愁绪。

    寄柔隔着窗子,叫了声“姐姐”。

    端姑受了惊讶似的,忙不迭将蚂蚱图往枕头下一掖,眼睛冲外面一看,讪讪地起身,叫道:“姑娘回来啦。”

    寄柔走进去,往交椅上一坐,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后悔跟我来金陵了?”

    “我不后悔!”端姑脸色微变,两道浓眉挑着,眼睛睁得滚圆,“姑娘,你救了我的命呀!要不是跟你离了那个地方,我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折腾死了。我亲眼看见我妹子死的,你不知道,我多害怕……”端姑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既有惊惧,又有愤恨。

    寄柔也不说话了,手里扯着一方帕子,缠在指节上,又解开来。眼睛往外头一看,见杜氏神色严肃地立在窗根下,碰到她的目光,便摇一摇头,指着端姑,无声地做了个“叫她出府”的手势。

    寄柔自来对杜氏的话无有不从,此时却坐在交椅里,眼睛将端姑一看,又将杜氏一看,蹙眉不语。

    杜氏无奈,便也推开门进来,张口便对端姑道:“我在旁边瞧着,你自进了府,就没大有过笑脸,兴许是觉得府里规矩太大,拘着你了?既如此,你还不如出府去自在。”

    端姑也不傻,闻听这话,便一脸沮丧,“嬷嬷,你是嫌我粗手粗脚的,给姑娘丢脸,要赶我走了?”

    “你在金陵举目无亲的,又是个女人家,赶你走岂不是绝了你的活路了?”杜氏和声说道,“我只是想去求夫人,送你去庄子上,随便找个事做。虽说比府里辛苦,但胜在自在,不用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端姑喜出望外,连声答道,“嬷嬷,你同夫人说,我家原本就是庄户人,自小做惯农活的,种地割稻,什么都会。”

    “那敢情好。”杜氏笑道,“今晚我就同夫人说,明天送你走,你快去收拾行囊吧。”

    端姑欢天喜地地应了,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半道,回过头依依地看了寄柔一眼,似要宽解她,说道:“妹子,你别难过,听说庄子上时常有人送新收的瓜果来,等我去了,每个月还跟着车来看你。”

    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从“姑娘”变成了“妹子”。寄柔也无奈极了,身子往后一仰,微笑道:“那我就等姐姐回来。”

    端姑一离开,杜氏好似心里一块大石也落了地,既畅快,又踏实。她伸出一指,在寄柔额头上一戳,嗔道:“看见了?你倒是好心,想留她在府里过清闲日子,人家却不领情,没一点不舍得哩。”

    寄柔被她戳得身子往后一倒,“嘻”地笑了一声,捂着额头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转念一想,她又笑了,说道:“去庄子上也好,偃武往北边去有十天半月了,总没个消息递进来,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让她在外头打听打听,咱们也不至于困在府里当个聋子哑子。”

    “就是这个话。”杜氏满意地一点头,“留她在府里,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生怕她那个嘴巴没遮没拦的,哪天说了不该说的话,她自己倒还罢了,万一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呀?”

    寄柔想到端姑方才抚着那块蚂蚱图出神的样子,心里一揪,也有几分愀然,便同杜氏商量着说:“嬷嬷,她那个孩子……你叫偃武送给的哪一家,也告诉她吧,起码让她瞧一眼,好安安心……”

    “你糊涂了?”杜氏瞪她,“原来她在眼前还好,这一出府,更像放飞了的风筝,要是不把这风筝线牢牢牵在手里,谁知道她日后能闯出什么祸来那个孩子的事,你也不许再想了!一个姑娘家,整日惦记着这个,没羞没臊的,我要是你娘,准得教训你!”

    寄柔见杜氏口风甚紧,软硬不吃,也不去废那个话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耳房,才走到檐下,见芳甸一脸喜色地自外头回来了,见着寄柔,便笑道:“姑娘,你瞧瞧我手里是什么。”说着把一个嵌宝鎏金的匣子递了过来。寄柔打开一看,见里头还是装的几个盒子,个个巴掌大小,有紫檀描金的,也有彩绘瓷的,还没开盖,便有阵阵幽香扑鼻。不消说,都是胭脂膏子、香粉花佃一类了。

    寄柔打开一个银烧蓝罐子的,轻轻一嗅,笑道:“这里头好东西真不少,有犀角、麝香、黄芩,还有生栀子、朱砂、珍珠、冰片,还有郁金。”

    芳甸咋舌道:“还是姑娘厉害,这么一闻,就全猜出来了。刚才在秀姑娘那,我听她说了一长串,好像满篓黄豆砸下来,耳朵里一个也没夹住。就记得仿佛是有珍珠、冰片和麝香三味。”

    寄柔对香料熟悉,却是曾经在真定那几年,每日里和丫鬟混闹,又替冯夫人制胭脂膏子,又和冯宜山用松香烧墨锭子。兴许幼年的记忆总是最牢固的,以而经过了这跌宕的几年,竭力想忘,也忘不掉了。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将罐子放回去,吩咐芳甸道:“放起来吧。等下回见着,替我谢过秀姐姐。”

    芳甸见寄柔脸色突然变了,也不知是说错了那句话,一边答应着,又试探着说道:“姑娘,我多嘴说一句,阖府里这么多姑娘,要说脾气性格儿,就属秀姑娘了,况且你们两个都是亲戚,平日里不妨多亲近亲近,就连老太太对秀姑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姑娘自然知道。不过你是个忠心的,多提点提点她也好。”杜氏打断芳甸的话,叫她回屋放匣子去了。然后将寄柔的手轻轻一握,呓叹道:“柔姐啊……”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惆怅。

    寄柔回眸对她一笑,却也不明言,只说道:“嬷嬷别担心,我都晓得。”

    “端姑太笨,芳甸倒是伶俐,只嫌太过伶俐了些。”杜氏琢磨着,“得跟夫人提一提,另外选几个年纪小又听话的丫头,□□几个月,也就出脱了。”

    “且等着再看吧,刚来一天就要这要那的,没得惹人讨厌。”寄柔说道,心里想着该送什么回礼给念秀。她这两年在庵里住着,从不与人打交道,也不知现在时兴的什么首饰样子,哪个颜色料子,因此思来想去,迟迟拿不定主意,只得将这一件心事暂且搁置一旁,往罗夫人那里去回禀了端姑出府的事。罗夫人乐见其成,赏了端姑几匹尺头,几锭碎银,便打发她去庄子上了,又替寄柔补了一个大丫头,名叫望儿的,远不及芳甸伶俐。

    如此过了十天有余,寄柔把心定下来,早晚都去罗夫人处陪着说话,闲暇时也和宋氏、念秀在一处做针线消磨时光。没两趟下来,宋氏便常打发人来,说要请杜嬷嬷去指点宋氏的丫头做女红,念秀也着人来请了几次。寄柔起先也不拦着,后来见杜氏常整宿的熬夜,两只眼睛越发混浊了,看人时,须得眯着眼凝视许久,才能分辨出面貌,寄柔便十分不忿,拽着杜氏的袖子不许她出门。

    杜氏只得将寄柔的手袖子上挪开,劝解她道:“柔姐你细想想,嬷嬷这把年纪,若不是还有刺绣这门手艺,早该被送去庄子上等死了。就要忙才好呢,等他们都用不着我了,我就帮不上柔姐你啦!”

    寄柔一颗心,好像浸在黄连水里似的,苦到极致。她将脑袋搁在杜氏的颈窝里,幽幽地说道:“嬷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不能够!”杜氏笑的一双昏花老眼淹没在皱纹里,“我还等着抱柔姐生的小少爷,小小姐哪!我昨儿个去秀姑娘那,看见她的盖头了,鸳鸯戏水的,红灿灿的,把人的脸都映红了,不知道多好看。柔姐,秀姑娘今年十八,你还有两年,也就到她的年纪了……”

    对嫁人这件事,寄柔并不大热衷,只是为着杜氏的拳拳之心,从不当面扫她的兴,因此闻言只是用帕子将脸一遮,脚上跺了两跺,将头上的珠簪晃得滴溜溜打转,“我可不想嫁!”

    等把杜氏哄走了,寄柔满脸的羞涩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从箱笼里取出一件缃色织锦缎银鼠披风,捂着手,从院子里出去,见杜氏佝偻的身子沿着那一条青石甬道,一个拐弯,便消失在了山石后头。她的身形,好似一日快过一日得蜷缩起来……寄柔心里想着,郁郁地往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坐,看见眼前一池的莲叶都枯的枯,凋的凋,只剩下光秃秃的茎还在湖面上支棱着,根根林立,说不尽的意态萧索。到傍晚时,满池水汽却弥漫了上来,将四周围的假山梅树都淹没了,唯独留下森森的郁气,寒津津的往身上扑来。

    隐隐约约的,隔着水雾,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一阵牙板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有琵琶淙淙,古筝铮铮。一只笛子也加了进来,却是清远悠扬,如锋刃破开玉帛般撕裂了重重的雾气,直冲耳际。那道笛声越来越高,提得人的心也被吊得老高,终于攀一个顶峰,及至刺耳,韵声戛然而止,有个宛转女声,伴着红牙板,唱起了一曲【金缕】。

    也不知听了多久,终于四围都寂静了,那管绵绵的女嗓也收了声。寄柔忽然打个寒噤,立起身将肩膀一抱,才觉得肩头也冻得麻木了,才刚折身回去,却听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径直进了院子,循声望去,见一个人,头发束了一个紫貂冠在顶心,全身被一袭肃鸟霜裘罩了个严实,却脸也不曾往这边转一下,便一径往房里去了。

    看那人的背影,分明是个男人。寄柔措手不及地站着,又想天黑雾大,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也说不定,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台阶下,越发听得真切的,确是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接连叫了几声“来人”。看他那举止,似乎对这里也并不陌生,那便是府里的人了。寄柔略微放心,又不方便跟进去,只能半个身子站在廊柱后,眼睛好奇地往屋子里瞧着。

    不到半刻,脚步声又出来了。那人倒着退了几步,走到帘子外头来,往头顶的匾额上瞧一瞧,又往四周围一看,确认自己没有走错,便提高了声音道:“来人!来人!打热水来!”说着把裘衣的系带一解,往地上一掼,挽起了袖子,双手叉腰,只等人来。

    寄柔见再不出声,怕场面要难看,正要从廊柱后走出来,却见望儿从二楼上跑下来,一边跑,嘴里叫着“三爷”,又说:“三爷走迷了道了?怎么跑到柔姑娘这里来了?”

    那个“三爷”慢慢把手从腰上落下来,奇道:“柔姑娘是谁?这里几时多了个柔姑娘?”

    “柔姑娘就是我们大夫人的嫡亲外甥女呀!一进府里就住这了!”望儿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又往楼上叫道:“芳甸姐姐,快下来看呀!三爷又被外头的爷们给灌醉了,在这里发疯呢!”

    三爷被她这骤然拔高的一声惊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又想起自己的裘衣来,忙捡起来,嘴里嘀咕着“蠢丫头”。又见芳甸那一道浅红袄子的人影自二楼栏杆上往下一探头,他因认得芳甸是罗夫人房里的丫头,又方才进了厅所见和之前有所不同,便知道望儿的话确实无误了,忙将裘衣往身上一披,就要反身离开。

    这一转身,寄柔终于将他看了个全貌,却当场险些笑出来。原来这人脸上被油彩描得红红白白,两道长眉入鬓,两只眼尾斜飞,从眼角到鬓边,嫣红如桃花般的色泽勾勒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回眸间,含喜带嗔,风流婉转,本来的面目,却全然看不出来了。

    寄柔用帕子掩着嘴,勉强忍住,没有出声。那三爷却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才走出几步,蓦地站住一回头,正好将廊柱背后走出来的寄柔看个正着。他那双被油彩细细描绘的凤眼倏地鼓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用手指遥遥将望儿一指,咬牙切齿似的。然后将风帽从头上一裹,咳了一声。

    寄柔咬着唇,敛衣施礼,叫声“三哥哥”,就低着头进屋了。

    正撞上芳甸从楼上下来,追到院子门口看了一阵,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道:“三爷走的真快,一错眼就不见人了。”

    “芳甸姐姐,三爷的脸被谁画成那样了啊?好像要登台唱戏似的。”望儿问道。

    “还能有谁不就是隔壁那些人!”芳甸没好气地说,然后往围墙那里看一看,恍然大悟:“兴许三爷以前都是从那墙头翻过来,在这院子里盥洗换衣裳的。他这一阵身上不好,也没出门,因此不知道咱们姑娘搬进来了。”

    “那可坏了!”望儿叫道,“三爷那个样子,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岂不是又要挨二老爷的打了?”

    这一下,说中了芳甸的心思。她气恼地将望儿搡了一把,骂道:“你是聋子?三爷叫人打水,叫了十几声,偏你听不见。”

    “该干嘛干嘛去吧,今天这事都别跟别人提起。”望儿和芳甸说话的空挡,寄柔已经到外头围墙底下转了一圈。一句话把芳甸喝止住,她走回了屋子,顺口叫道:“望儿进来。”

    望儿跟了进来,老实巴交的脸上带点怯生生的神气,说道:“姑娘?”

    寄柔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宝蓝平金绣兰草的荷包,说道:“这是我刚才在墙角捡的,兴许是三爷不慎掉落的,你拿去还给三爷。记得亲手给三爷,要是他不在,就随便扔在哪都行,只别带回来,也别让你芳甸姐姐看见。”

    望儿答应一声,接过荷包,转身就跑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说道:“姑娘,我刚才在湖边碰见三爷用湖水洗脸,就把东西给三爷啦!”

    “好,”寄柔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把棋盘掣出来,又看了望儿一眼,和颜悦色道:“瞧你跑的,都出汗了,快去擦一擦。”

    望儿脸上带着两团红晕,也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替寄柔跑腿得了夸赞,傻傻地笑着,见她和气,又跃跃欲试地往前走了一步,好奇地看着黑白两色的棋子。

    “还有事吗?”寄柔看了她一眼。

    “没事,”望儿摇头,脚下却不动,过了一阵,又道:“姑娘,刚才在外头,三爷问起你了。”

    “是吗?都问了什么?”

    “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什么时候进府的……”

    寄柔手里捻着棋子,停了一会,抬眼看望儿,“那你怎么回答的?”

    望儿为难地望着脚尖,半晌,才丧气地说道:“我实话实说,就说‘全都不知道’!气的三爷骂了我好一通!”

    “你回答得很好,”寄柔忍着笑说道,“下次他再瞎打听,你就这么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