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文网 > 燕倾天下 > 第七十五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一)

第七十五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一)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音韵回荡在幽寂的林中,银丝闪亮在深浓夜色里,而沐昕的身影沿着银丝瞬息滑至,夜风中,叶影交织的密林里,他白衣涤荡,飘然而行,蹈空而去的身姿,如一只越千山层云的飞鹤。

    那般风神如玉,逸然如仙,施出的却是中者立倒的狠准招数。

    崔总旗的短弩刚取出一半,指尖还未来得及按上扳机,沐昕的手已经搭在他手腕上,一抖一甩,立时吭也不吭的被摔落马下。

    随即头也不回,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反手一拉,便拉走了正提抢捅向他后心的官兵的枪,手腕一颤抖,三个美妙的枪花,无声击倒了三个人。

    横枪一转,啪的一声枪背正击在冲过来的另一人的胸口,将他远远打飞出去,正正栽到烟气当中,喊也未及喊一声,便一翻白眼软成烂泥。

    轻飘飘一个倒跃,那细窄一线的银丝在沐昕脚下仿若平地,毫不影响他武功施展,袍袂飞掀,倒踢而起,最后一个官兵长嚎着倒栽出去,栽出丈外。

    再不停留,沐昕脚在银丝上一垫,悠光闪动间,一个跟斗已翻出林外。

    身化飞矢,直扑那偷懒留守林外的郑百户!

    顺手一牵银丝,携着我同时从林中飞出。

    刚才林中的响动,必然已为郑百户知晓,而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全数擒下这批人,一个不漏,我们原本算准官兵追到此时,定然极其疲惫,定会急着抓人回去交差,没想到郑百户因那崔总旗言语影响,在林外留了一小半人,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所以我和沐昕一对手势,都决定,速战速决。

    沐昕飞鹰般的身影乍一闪现在林外众人眼里,便直扑郑百户,那人一矮身,已窜到马腹之下,倒端的是好骑术,他身侧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并不畏沐昕之势,一人长柄戟横架,另一侧一人一个大仰身,长刀旋成一团流光,直劈沐昕天灵。

    长笑声里,沐昕看也不看困兽犹斗的两人,随手一抓,便将两人抓在手里,挣扎不得,砰砰两声,两人远远的被扔进林中。

    沐昕再不停歇,随起随落,每一起落,必手抓两人,砰砰砰砰之声连续不断,那些士兵们无一例外的被扔进了林中烟气中心。

    涌动的黑色人群里,他旋转的身影犹如风卷起千堆雪,苍穹星光如漏,尽皆洒落那秀逸绝伦的少年之身,映着他谪仙般的风姿,力量与美的完美融合,如此令人惊叹。

    我微笑着,清闲的站在圈外,负责将那些被他威势所惊四处逃散的士兵,用银丝一一赶回,以便使他们能感受到沐公子的惊神抓的快捷准狠招数。

    同时分心注意着林中的动静,看是否有人逃脱烟气侵袭。

    心分两用,便没注意到藏到马腹下的郑百户,不知怎的几个翻滚,竟然滚到了圈外,一个骨碌爬起身来,飞身上了一匹已经失去主人的马,狠命一抽,那马吃痛,低头猛一冲,便已冲出几丈开外,已经脱离了我的银丝的可及范围。

    这人的敏捷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一怔之下正待去追。

    忽见那马突仰首长嘶,仿被重物所挡,惊痛之下威猛绝伦的前冲之势生生被止,前蹄高高扬起,在半空中盲目挥动,浑身覆满油汗的肌肉块块暴起,肌肉滚动里累积的力量被巨力压制的撕裂般的疼痛,令那马狂嘶乱踢不已。

    然而那般疯狂挣扎,却只是因为一只手指,轻轻点住了马颈。

    月光下,一双手,如玉如琢的手,修长的手指,近乎温柔的点在马颈处,姿态轻轻。

    银衣飘拂,比月光更静谧更悠然的气韵,比月色更明亮更柔和的笑容。

    贺兰悠目光如波,自马和人的仓皇紧张神色上流过,然后,笑了。

    温柔的卷袖一拂,天魔舞的姿态,与生俱来的优雅动人,初雪落,春花生,圆月冉冉于万顷碧海之上,柳丝悠悠于蓬莱楼阁。

    恍若一梦,柳绿鹅黄,小桥烟雨江南一梦。

    袖风令人迷醉的,轻轻拂过郑百户的脸。

    他立即软软跌落。

    跌落那一地人群中。

    他是最后一个被擒的。

    看着我,贺兰悠手掌一挥,温柔的将郑百户轻轻向前一推,笑道:“你不待见我,可我还是很记挂你的,喏,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我沉默着接过,顺势一拂,将那家伙也拂进了林中。

    沐昕已当先进了林子,我和贺兰悠前后跟着,贺兰悠那几个手下,远远的看着。

    林深处,遍地横七竖八的躺着被迷倒的官兵,事先服了解药的刘成方一敬几人看守着,方一敬犹自恨恨,不住对着地上人事不知的官兵踢上一脚。

    见沐昕过来,急忙迎上去,满面疑惑的道:“公子,既然捉了这些官兵,何不一刀一个解决了,费这事……”

    沐昕淡淡截断他的话:“我们自有打算。这些人还有用。”

    我点点头,对沐昕道:“把你的宝贝借我用下,不会舍不得吧?”

    沐昕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的笑意比眸色更分明:“你又淘气。”说着取出玉笛递给我。

    我正待就唇吹奏,却见一直低头看着那些官兵的贺兰悠,突然道:“且慢。”

    我停手,见他蹲在那崔总旗身边,抬头对我道:“郡主,我可否讨个情?”

    我笑道:“贺兰公子,这么快就要收回利息了,你可真是锱铢必较。”

    贺兰悠面上神情奇异:“若是能够,我倒宁愿郡主永远欠着我的,可惜,你就是欠着我的,也能被人翻成我欠你的,那还不如干脆,我多欠你些算了。”

    扬扬眉,他道:“反正债多不愁。”

    我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似有深意,不禁皱眉打量他,他却已低下头去,盯着脚下崔总旗道:“这个人,我想向郡主要了。”

    我一怔,道:“你什么意思?要他?他可是朝廷官兵?肯跟着你?”

    贺兰悠笑容很谦虚,话说出来却不是这么回事:“这个不劳郡主费心。”

    我笑笑,退到一旁,“既如此,贺兰公子开口,怀素敢有不应?”

    似笑非笑看着他。

    也不出手救醒那崔总旗。

    贺兰悠看我一眼,“郡主不打算弄醒他么?”

    我笑容可掬:“少教主能力卓绝,自然知道如何救治,我就不多这个事了。”

    贺兰悠默然,半晌悠悠一叹,唇边一抹微冷的笑,道:“好,你莫要后悔。”

    我奇异的看他:“你救醒人家,我后悔做甚?”

    贺兰悠不答我,只微微一笑,五指一抹,五枚暗紫长针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我转念一想,惊道:“九针激魂?”话一出口立觉不对,这明明是五针,可是当初在紫冥宫,我记得贺兰悠就曾经对自己施过此针,那次可确确实实是九针。

    贺兰悠笑容可恶的温柔:“哦,我改进了,对于武功低微不堪九针针力的人,五针也就差不多了,可解一切神智昏迷内力封锁经脉僵滞之症,虽说必定要折阳寿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针时刻必痛不欲生,不过既然郡主不愿出手相救,也只好请这位官爷委屈一二。”

    我呆了呆,反应过来时立时便要出手,贺兰悠却根本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反掌一按,五针飞射,刷刷连响,齐齐没入那崔总旗胸膛。

    我颓然放下手,贺兰悠却依旧不肯放过我,微笑着拍了拍微微蠕动的崔总旗的脸:“这位官爷,你该好好谢谢慈悲仁心的怀素郡主,若不是她和我斗气,你还要在这烦扰浊世多挣扎二十年,那该多痛苦。”

    我气得一个倒仰,手指已恨恨按在了腰间照日剑上,此时月上中天,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透过来,洒在面前这个人温雅的容颜上,却不知是月光霜白,还是他容色雪白,只觉这一刻他分外玉生寒水笼烟的眼眸,令我手指突然僵冷。

    却听铿然轻响,沐昕的剑已轻轻搁在贺兰悠颈上,明亮的剑光,反射月色,似一段微微荡漾的冰河,越发映得贺兰悠容光灿然。

    “贺兰公子,何苦欺人太甚,无故伤人?”

    贺兰悠神色如常,甚至不顾沐昕长剑横颈的威胁,缓缓转首看向他:“哦?既已无心,何来有伤?”

    随着他转首的动作,一缕鲜血静静流下,顺着剑上凹槽,滴落衣襟,在静寂的夜里,听来分外动魄惊心。

    沐昕手掌稳定,毫不动摇,似永不会因外事有丝毫动弹,“你愿意伤着自己,我也管不着,但你欺负怀素,却非我可忍。”

    贺兰悠笑起来,明媚如花:“欺负?……好,好个重情重义的沐公子……。欺负……。哈哈哈哈……。”他越笑越开心,剑锋上的血越流越急,却恍似毫无感觉,转向我,“郡主,你感不感动?我好像都感动了呢。”

    我紧了紧手指,退后一步,贺兰悠明丽笑容和平静眼神里有一些令我无法感知的东西,幽光闪耀,宛如有质,撞入心扉,令我咽喉干涩心头巨跳,竟然无法说出任一个字来。

    贺兰悠笑了许久,才将浑身的抖颤平息下来,低头想了想,忽道:“沐公子,你把剑搁我颈上做什么?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某人曾经发誓不伤害我。”

    沐昕不为所动:“那是在你不伤害怀素的前提下,不过你放心,沐昕向来不自食其言,今日你流多少血,我赔你多少就是。”

    他说得轻淡,我却听得心惊肉跳,这两人是怎么了,中了邪了么?怎生闹到如此地步?沐昕反应也算正常,可贺兰悠犯得着这般和我赌气?他不是一向漫不在乎?

    上前一步,我正待说话。

    却见贺兰悠斜眼一睨沐昕,悠悠道:“说话可要算话。”

    沐昕淡淡道:“自然。”

    “那好,”贺兰悠笑道:“那么就请你赔我,你的心头血吧。”==

    “呛”!

    西平侯府家将们兵器齐齐出鞘。

    “哼!”

    刚刚赶来的贺兰悠手下,冷笑着迈前。

    林木中枯叶碎枝,立时因他们散发的强大气机,激得腾飞而起。

    这厢剑拔弩张,那厢两人连神情都不变丝毫,沐昕听到贺兰悠那句用心恶毒的话,并无畏惧之色,只道:“可以。”

    不待我们插话,他又道:“你向怀素赔罪,我便自刺心血。”

    我皱皱眉,何致于此?这两人,话赶话说到如今这地步,难道真要以血还血结下生死之仇?总之今日之事,不过因我而起,解铃者,自得依旧是系铃人。

    上前一步,我的手,按在沐昕手上,轻轻道:“先收了剑吧。”

    沐昕目光一黯,略一沉吟,终因我恳求坚持的眼光而放弃,默默无声将刚才他随手从地上抽的剑扔下。

    贺兰悠一直静静看我们动作,见我目光转向他,立即笑道:“你果然还是……。”

    我厉声叱道:“贺兰悠,你够了,沐昕本就不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要挟他?你若再如此,我也没什么和你说的,拼着大家一起倒霉,我也要拖着你,去北平找父王问问那图怎生到的燕王府!”

    贺兰悠一怔,笑声立止,他目光一转,看着我冷漠的面色,突地垂下眼睫,不说话了。

    却有人冷哼道:“你这女子,好生恶毒无情!”

    我正怒得满心烦乱,闻言立即恨恨回头,见正是那名叫千紫的媚艳女子,她并不看我,只遥遥望向天际明月,语调怪异,“又是满月之夜……”

    说着目光缓缓看向垂目盘膝坐地的贺兰悠。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的这句话是什么用意,下意识的也看向贺兰悠,然而他一动不动,长发泻下,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只觉得心里如燎着了一把茅草,燥热而乱糟糟,直觉的去看那女子,她却一脸不屑的转开头去,不肯再说话了。

    “咳咳……”

    僵窒的沉默里,那崔总旗及时醒了过来。

    他乍一醒转,见这多人的脸俱俯身望向他,顿时惊得一跳,贺兰悠手指刷的递出,抵在他咽喉,声音低微的道:“别动。”

    他语气肃杀,那崔总旗倒是个灵活汉子,顿时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贺兰悠手指下移,移至他颈侧,轻轻拨开他衣领,看了一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流露满意的神色。

    我站在一边,疑惑的上下看了看崔总旗,除了觉得他身形特别瘦小,四肢却奇长,以及黝黑皮肤和深轮廓的五官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贺兰悠高兴的地方。

    倒是贺兰悠拨开他衣领时,我隐约见他锁骨上方,纹着一个类似蛙头的图案。

    正想着,却听贺兰悠问崔总旗:“都掌蛮人?”

    那崔总旗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似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面前这少年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呆住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答道:“不是……。”

    贺兰悠微笑指了指他领口。

    那崔总旗茫然低头看了看,才想起来了似的回答道:“我是壮族……自小和都掌蛮人居住一起……”

    “哦,”贺兰悠点点头:“善攀援,善钻洞?”

    崔总旗茫然点头。

    “很好,”贺兰悠一笑,“你跟我走吧。”

    ……

    那崔总旗想必再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么随便便要陌生人做属下,还说得理直气壮的,呆了半晌,忽地跳起,声色俱厉的怒吼:“不!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是朝廷军官!有战功的人!你们,你们挟持有职军官……你们大逆不道……”

    贺兰悠温柔的笑了。

    笑得很包容,很羞涩,很在意料之中。

    他伸手轻轻一招,原本悬挂在崔总旗腰侧的腰刀,便飞到了他手里。

    将那黄铜吞口鲨鱼皮刀鞘的长刀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在看到刀背上镂刻着的崔正奇三字时,贺兰悠笑得分外愉快。

    “还不错的刀,”他伸指轻弹刀面,其声清越,袅袅不绝。

    崔总旗停下怒吼,呆呆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好刀,想必你的上司和部下,都知道这是属于你崔某人的刀……”贺兰悠曼声道,忽地反手一插!

    刀声入肉的闷响听来令人心寒,鲜血飞溅,激起丈高。

    躺在贺兰悠身侧的郑百户,吭也不吭,已经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啊!”

    崔总旗嘶哑的惊呼起来,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你说,”贺兰悠轻轻抚摸滴血的刀锋,动作轻柔细致仿佛那是美人的柔荑,艳红的血沾上他洁白的手指,他笑吟吟的在崔百户脸上一抹,“如果我令人将这具尸体,悄悄放到德州大营里去,你会有什么下场?”

    “哦,”他懒洋洋补充:“自然连带着尸体上的刀。”

    “你----”崔总旗嘶声欲裂:“你这奸佞小人,无耻匹夫----我和你拼了!”

    他勉力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贺兰悠根本不看他,只是惋惜的撑着腮,望着地面,“与上司争功杀人致死?或者因妒生恨,暗杀同僚?或者办差不力畏惧被责,干脆杀人灭口?嗯,哪条更适合你,让你死得更痛快呢?”

    他皱着长长的眉,似是万分为难。

    我叹息着,背过身,将愤怒大呼的崔总旗摇摇晃晃扑向贺兰悠的身影丢在背后。

    “啊!”

    眼角觑到那瘦小汉子冲到一半,突然浑身一个抽搐,啪的栽倒在地,闷声连滚了两滚,惨绝人寰的呼声随之响起。

    我霍然转身,急步走到崔总旗面前,见他滚倒在地,满面涨红,神色痛苦,脸部肌肉抽搐成狰狞的线条,捂紧胸口,喉咙里发出忍痛的呵呵声,不由惊怒道:“你怎么他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么折磨人?”

    贺兰悠伸袖一拂,点了他穴道,抬头看我一眼,神情无辜,甚至有些微的哭笑不得,“郡主,他这样,好像是拜你所赐,你责我作甚?”

    我?

    突然想起贺兰悠先前的话,“……必定要折阳寿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针时刻必痛不欲生……”怔怔问道:“这是……施五针激魂的后果?”

    “然也。”

    我怒哼一声,转过头去,转身一刹那,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什么念头飞快掠过,然而快得令我抓不住,想了又想,仍然不得要领,只得转移话题:“你一定要他干什么?”

    贺兰悠和几个手下对视一眼,避开我的目光:“他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势在必得。”

    我沉吟道:“都掌蛮人……都掌蛮人,你一定要这个民族的人做什么?悬崖上的民族……你在打什么主意?”

    贺兰悠垂下眼:“郡主,你是很聪明,不过我奉劝你,人还是不要太过聪明的好。”

    我冷笑道:“难不成你还要威胁我?”瞥他一眼,大步走开,“我没兴趣!少教主!”

    走开那一刹,正看见那艳色女子急急向贺兰悠走去,无意中眼光一掠,又见贺兰悠肩部衣服因为颈上血迹流下,在白色深衣上洇开一片浅淡晕红,微微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多想,自顾走开。

    贺兰悠却也没有起身,只静静坐着。

    我走到沐昕身边,见他已和几个家将将官兵们围拢一处,便令家将们堵住耳朵,跃上树梢,取出玉笛。

    一曲《天魔慑魂曲》。

    正是当年初见贺兰悠,强讨恶要学来的紫冥武功。

    吹奏前,我远远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贺兰悠一眼,他背对我,身子懒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长衣逶迤一地,乌亮长发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场景。

    我转开眼,凝定心神,举笛就唇。

    初起平平,渐至倜傥之声,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激越阔朗,境大气远,如万军行于道路,铁甲齐整,关山可渡……忽转悲凉凄切,夜声呜咽,飞鸟绕林,寒月冷光,如离乡万里,征战塞外,故园迢迢,雪满弓刀……突转杀伐之声,铮铮宗宗,凌厉之气破空而来,满溢血腥杀戮气息,隐隐哭号喊杀之声,如血战之场,大军将败,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转瞬破阵之舞……

    笛声绕尾三旋,缓缓而绝,我按指于笛,自树梢俯看林中官兵,他们平静躺卧,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侧手掌紧握成拳,于懵懂睡梦中,已经历了一场出征,对阵,兵败的军旅三部曲。

    这些借音韵自内心深处虚化而成的记忆,乘虚而入他们此刻最为空荡软弱的心神,牢牢而不为己所知的盘踞在他们内心深处,只待合适时机,合适场景,再被有心人,对景唤醒。

    以山庄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慑魂曲,有迷神,移心,摄魂,转魄功效,这是当年,我和贺兰悠游历江湖中无意发现的,曾和沐昕说过,是以他仓促间想出了此计,不过拿来施用人身,却还是首次。

    如今看来,效果良好。

    明日,这些官兵会在林中茫然醒来,失去晚间一切记忆,只记得自己追丢了人,于是悻悻然打道回营,然后一切如常,再在数月后或更久,某次聆听一些奇异而熟悉的音乐时,突然疯狂作乱,心神昏迷,行出种种违背常理之事。

    军队最重要的是军心与稳定,最忌炸营哄乱,这百来号人如此放归,不啻于在德州大营,埋下一个无比硕大的手雷。

    想到那可能的后果,我眼中微掠一丝怜悯,然而转瞬被坚冷的神色所覆盖,沙场无情,不过是你死我活,为敌人思虑太多,等于变相谋杀自己。

    轻吁一口气,我仰头,看向明月,对坐在我身侧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沐昕也微微仰头,他优美的下颌仰出动人的弧度,月光下看来清贵绝伦:“又是月圆之夜……”

    我突然僵住。

    月圆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长的月圆之叹息……。她望向贺兰悠的关切目光……她的不平与微微愤懑……月圆之夜五针激魂的崔正奇的惨状……当初月圆之夜,贺兰悠胸前飞射出的九枚紫色长针……

    还有……始终没有坐起来的贺兰悠……深衣上明显淡去的血迹……那是因为深衣已被汗水浸湿,所以洇开了血迹……

    贺兰悠!

    霍地立起,我掠下树,直向贺兰悠的方向掠去。

    他正就着那女子的扶持,缓缓站起,脸色煞白,连唇也无血色,寒冬天气,衣服里外尽湿,半个身子,轻弱如柳,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亏得他一直忍着。

    看见我过来,他勉强睁眼笑笑,“事儿完了?”

    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你……为何不说?”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气,坚韧隐忍里的难以自控的脱逸放纵,甚至挑衅沐昕的奇异行径,不由暗怒自己,素来自负聪明,如今却可这般迟钝了。

    贺兰悠垂下眼,“不过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没事了”。

    他中间几个字说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却见他已掉开目光,轻轻道:“我回王府……”

    我诧道:“父亲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书房物事,你还要回去……”

    贺兰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约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瞒着我已是愧对盟友,怎好再向我问罪?那岂不是招认他欺瞒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机,定然会吃了这哑巴亏,装不知道。”

    我苦笑着看了看他,心想这对盟友还都真不是东西,只不过一个卑鄙得欲盖弥彰,一个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着他勉力支撑却已实在不支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当下转身道:“你先走罢,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听得身后一叹,风声微掠,再转身,便见那女子扶持着他,远远掠出我视线。

    月渐西沉,而天边,姗姗来迟一线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