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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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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长贞督课甚严,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也只有伏首份儿,如今虽是白龙鱼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苏长贞亦不松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鲜,苏先生说什么,她便记什么,不时有惊人之语。苏长贞往年教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又有一干政务计谋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个女学生,年岁又小,半件闲事也不操心专一读书,不须逼勒自家背书习字勤非常,苏先生无可挑剔。她又生得古灵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么是非?甚都敢问、甚都敢说,倒常把苏先生逼得想上吊。

    苏长贞原本忽而对《易》有所感,纵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个摊儿算几卦。到了程家,未识玉姐难缠之时,他还闲下来捧着本《易》来回地看。待教了玉姐,头半晌教了,后半晌令自习,他倒要到晚间才能缓得过来。

    如是数日,苏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专一请一西席来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这猴儿?

    然而玉姐又极懂事,读书便用心读,见了长辈也极有道理,苏先生见玉姐,便如旁人见他——欲待说其不是,又无可挑剔处,欲言其轻省,却又违心。如此不过三五日,苏先生白发又多生了几根,不由又怀念起上一个学生来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并无家人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饭。苏先生十分推辞:“府上一家团聚,自有话说,某一外人,不便场。”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着这个姐儿,先生是家里贵人哩。”

    苏先生见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强挣,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后头也有一个小小花园,中秋宴就摆这里。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齐拜太阴。程秀英指点着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祷辞,暗道:她只诚心拜了,神明看眼里,总比她自家求来强些儿。男子赏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与程太公等坐一大团圆桌儿。

    且令玉姐来敬苏先生。玉姐得令,颤巍巍执起银壶,李妈妈弯下腰来使张托盘托了个盅儿,玉姐盯着酒盅,十分吃力注满了酒——看得素姐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捧起盅儿往敬先生。

    苏先生暗道,这学生平素古怪了些儿,礼数倒是不错,人止要心正,旁倒其次,好生教导就是。当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

    程谦吃程老太公几回说:“你素日里与人相处,老也处得少也处得,文也说得武也说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见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执起壶来与两老满上:“此物唯此时肥美,然独食无味,不如把廊下那几盆开得好菊花儿搬过来,赏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苏先生一点头,程老太公道:“平安儿去告诉你福伯,把廊下那几盆菊花搬来,要赏哩。”

    来安儿一道烟走了,花儿未搬来,却猛地听得外面一阵哭嚎之声,虽月如银盘,暗夜里这声音也着实瘆人。程素姐就听到花园子院墙外一声脆响,唬得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来安儿哭丧着脸进来,磕了个头:“太公,小发昏,吃方才一吓,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儿。”

    宅外哭声依旧不休,夹杂着妇人尖利号啕之声:“我亲人啊~~啊——您怎么就去了啊~~~”曲调百转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儿开了门儿去听听,是哪家儿。”

    平安儿将功折罪,飞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还磕到了碎花盆,踉跄着跑了个圈儿。不多会儿回来禀道:“是街那头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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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里遇上白事儿,连带街坊邻居一个团圆节也没过好,却又不能说甚不好听,还须得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故去是柳家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并不功名,却为程老太公所羡——因他有几个儿子,子又有子,虽则家财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却比程老太公腰杆儿硬朗,哪想他竟这个时候去了呢?

    似这等人家,办起红白事儿来,邻里总要相帮一二。厚德巷里住又都是老邻居,纵使柳家也有家业,用不着旁人帮衬钱方买寿木,打个胡哨、撑个场面,或是帮忙应酬,倒是要得。

    素姐是个无用人,又是寡妇,从来少出门,程老太公夫妇年纪又大,便是程谦夫妇去帮忙。程老太公发令道:“我们还能活几岁?人情要你们来做,便是玉姐,也带她去磕个头儿,不要令人家说她娇气。回来菩萨面前磕头念一回经就是了。”又往苏先生处如此这般一说。苏先生极明理:“既是相熟,合该致奠。”

    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一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

    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意思,说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说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说起话来一时亲密,又一时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乱,逝者已收敛,正乱烘烘扎灵棚。又有城内有名司仪人等带着帮闲,东一处西一处,又要搭锅做饭预备给帮忙人吃。程谦往前寻柳家兄弟,秀英携玉姐往后见柳家妯娌姑嫂,并向柳家老安人道恼。

    程谦本不欲多与这些人相处,然则既入这凡尘俗世,又不幸做了赘婿,且又不肯负人,只得把往日脾气暂忍了。不意这一日却是奇怪,柳家几人儿子对他却是客气得很!见面把臂,年长唤他“兄弟”,年幼唤他“哥哥”,弄得程谦警觉起来。

    后头女人堆里,也是奇事连连。玉姐先跟着秀英磕了个头儿,复往内见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脸黄黄,眼睛哭得红红,见了秀英娘儿俩,不等两人弯下腰去行礼,就上前拉着手儿道:“还是姐儿好,惦记着来看我这老不死。”又抱着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说哩,纵老太公去了,这满堂儿孙,谁不惦记您来?”

    柳家老安人听她如是说,哭声大,震得玉姐头皮发麻,从袖儿里掏出个手绢儿递过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这一安抚,是悲中从中,欲待抱紧了玉姐嚎啕,玉姐早从她怀里挣脱,爬到把椅子上,去够桌上茶壶茶杯:“喝些水,喘喘气儿。”端着就往柳家老安人嘴边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觉出渴来一口饮干,秀英忙又给她续上,丢与女儿一个眼色。玉姐知母亲这是夸她,也与秀英挤一挤眼。往常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这一招来。

    不一时,柳大娘与柳家出嫁女儿柳二姐来寻秀英说话。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个别,往柳大娘子卧房里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长得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说两句罢,说得这般急,我听着都累!秀英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家办白事,长子媳妇不去忙,倒拉了我来说私房话儿。

    玉姐不知几人心思,只想:听说家中死了人,是要哭,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请教先生。一抬头,冷不防见柳大娘子一双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一吓。柳大娘子却是从袖子里摸出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对绞丝小银镯子,就要塞给玉姐。玉姐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哩。”

    秀英肚里赞一句女儿果然读了几天书,有些长进,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禄是必有功。”把秀英说得头皮一紧:“大嫂子有话便直说罢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说?”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这城里鲜事不?”

    秀英道:“有甚鲜事?”

    “便是游大户家兄弟为争产对簿公堂哩,你说说,这不是一个娘生,就是不亲。”

    柳大娘子道:“便是一个娘生,也未必亲近哩。”

    秀英不解道:“难道他家有结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业已这般闹将起来,谁还管他家有甚结果?老二家要分家哩。”

    秀英把手一伸,掩住玉姐耳朵:“那是你家事哩,家丑不可外扬,我只作不知。”抱着女儿便走。被掩过耳朵人都知道,就这么虚虚一掩,顶多是声儿小些,该听,还是一字不拉。玉姐已默记下了。

    却说秀英镯子也未拿,抱着玉姐出了柳大娘子门儿,又迎头看到个小丫头一道烟儿跑了,才走不及大门,又被柳二娘子拦住。她两个倒真有缘做妯娌,说话也是一样,都拿游家说事儿。柳二娘子拿出个金攒领儿与秀英:“我要穿孝里,三年不得戴,不如与妹子。”

    秀英也是一般说话,抱着玉姐便回自家,正思要遣人去唤回丈夫,程谦也甩袖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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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老安人冷哼一声。

    程秀英道:“难不成他们还要盘算于我们?”

    林老安人冷笑一声:“这是要分家呢!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分家,除开里正、宗族,街坊也要作个见证,你阿公是秀才,还要说话哩。这是借你嘴,与我们说哩。”

    程秀英道:“怪道柳大娘子与我一个金攒领儿,又说柳二娘子不好,别瞪我,我没接,我又不傻。”说着赌气一转脸,不由变了颜色。

    原来玉姐被带去素姐那里与菩萨上香又是洒盐又是换衣裳,转头儿见父母不,悄悄儿地溜过来听墙根子哩。林老安人已经笑开了:“咱们玉姐怎么过来啦?书读了?字写了?”

    秀英眼睁睁看着闺女大大方方走进来:“老安人~”说着还作了个揖。她一身男童装扮,看得林老安人大乐,把秀英恨得咬牙:“学会偷听了你!”

    玉姐道:“看娘说话,未敢打扰哩。”

    程谦漏了一声笑,又吃秀英一瞪:“外头腌臜事,小孩家家,不须听!”

    程老太公咳嗽一声:“晓些事儿,也不坏。”

    玉姐见什么都鲜,因曾外祖父不训斥她,便大胆问:“什么是分家?”

    程老太公道:“便是不一处过了,桥归桥、路归路。”

    玉姐道:“他家大娘、二娘都不想一处过,分开倒少合气。”

    林老安人道:“你懂甚?人分了,屋子家什哩?一总儿就这么多,都想多要。”

    玉姐想了一回方想明白,大约就是上回小喜与迎儿分赏钱,恰多了一个子儿,谁都不肯松手。听明白了,便回程老太公:“我也听不大懂,且去寻先生罢。”

    程老太公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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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先生正烹一瓯茶儿,也不看《易》了,却拿本诗集,读到“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句,大叹古人诚是我知己。冷不防听一声:“问先生好。”吓得书也跌了,人也僵了,抬头一看,不是那折磨他数日小魔星又是哪个?

    肃一肃容,苏先生问:“你回来了?”

    “是。”

    “今日如何?可惊到没有?”

    “并无,谢先生关心,只是有一件事儿不甚明白。”

    苏先生心道,半日闲果然只有半日,只求这位小祖宗不要问出什么别来。头一天上课拜闻她歪解二十四孝,已令苏先生脑筋很不够用。

    却听玉姐道:“柳家大娘、二娘要分家,却送我与我娘金银,要阿公为她们说情。老安人说她们是为争钱,钱既是好,为何还要与人?”

    苏先生:“……”苏先生一生正人君子,读书唯识“推财与弟”、“孔融让梨”,令他讲这些个,听都要嫌脏了耳朵,哪分辨得清?只好拿话来遮掩:“斯文扫地!父丧未葬便要分家,今日始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确有其事!”

    玉姐忽闪着眼睛:“什么是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