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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澈发现他弟弟装得真好。

    吃饭时还是把夏又撂在脚边,也只偶尔瞧两眼。平常看都不看她。可到了夜半,不去看看她就跟过不得似的。夏又超市有六天的员工野外拓展,这六天原小干脆就不回家,保不齐时不时也跟去了……

    他到底对这姑娘什么感情,原澈也说不好,原小其实还是个不容易被啥迷住的人,又喜随性,原澈估计他如此对夏又多半还是同情。夏元德这老幺姑娘身上是有股子极容易招怜惜的气质,特别是又亲眼所见她一个智力不全的人还接连遭受如此磨难苦楚,更叫人哀惜。一点就说明问题嘛:她明明仇人的女儿,本是铁石心肠的哥两儿就因着目睹了她两次劫难,一个已经隐着怜惜了,一个……是的,原澈见原小这般对夏又,他主要是着弟弟这头想,如果原小真和夏又能处,他也着实不想牺牲弟弟的幸福。至于报仇,肯定也忘不得,再用他法。说实话,拿一个弱小的夏又下手还真亏心……

    既如此,原澈暂且也想先把夏又撂一边,再试着寻找夏元德的其它软肋……咳,原澈自己可能无觉察,怎么这次复仇还没开始就如此轻易夭折?下好决心的“不仁不义”呢?这就是特别诡谲之处了,换个人试试,还是个傻子,也在他哥两儿跟前遭受磨难千万,不见得呢,他兄弟俩“心软”得下来……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夏又身上。这,是个碰不得的,害啊……

    马上,原澈就发现了她的“非凡之处”。

    这天,福庆路的天蟾逸桥舞台可热闹。

    在繁华的人民广场旁,再拐个弯儿,就是香港东路步行街。相距咫尺,却是两种气象。天蟾剧院所在,狭窄局促的弄堂,不入流的店铺,层次杂乱的建筑,能想见当年繁华的也只有这个骄傲的地段了。有时候,不理解蔚州人亢奋的地段概念,或许就是可笑的面子吧。

    天蟾逸桥自然旧了,地方也小,好在整齐干净。到底这是个旧年许多京剧名伶常来常往的地方。几幅图片,一件旧戏服,这些陈列的物什子,隐隐地透着盛年的气息,是霸气。

    好吧,其实也是真霸气。

    别看环境苍老,有时候它一场入园子的金券能炒到八九千!咋舌吧,原因无它,请得全是上得了遗产名录的名角儿;座上宾,更是名流巨贾,所以这里已经不是一般百姓赏玩之所了。

    今儿那录子里抄的是顾传睇的《千钟禄》,可火,老先生五年没张嘴了,看岁数,也等不到他还有下个五年上台现绝唱,所以这一场简直火到没天颜,万元难求一票也是可想而知。

    原澈坐在正中靠左的位置,他倒不好这,人请的局儿,不来也显得矫情,放松来赏视一下也好。

    给足老先生面子呐,一开始先上台叙了个场儿,老人家曼妙腔调还没开唱仅仅说说话儿,都是这么动听,

    “我第一次出台是十一岁,承吉甲辰年七月七日,广和楼贴演《天河配》,我在戏里串演昆曲《长生殿鹊桥密誓》里的织女。……我祖父在杨四喜那里,学的都是昆戏,如《思凡》、《刺虎》、《折柳》、《剔目》、《赠剑》、《絮阁》、《小宴》等,内中《赠剑》一出还是吹腔,在老里名为乱弹腔。……为什么从前学戏,要从昆曲入手呢?这有两种原故:一,昆曲的历史是最悠远的,在皮黄没有创制以前,早就在京城里流行了。观众看惯了它,一下子还变不过来;二,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调非常严格。这种基本技术的底子打好了,再学皮黄,就省事得多。因为皮黄里有许多玩艺,就是打昆曲里吸收过来的……”

    老先生拉拉杂杂说了会儿,倒似回忆自己老大半生,不过听了不叫人厌就是,腔调、老派气质在那儿摆着,好听。

    主持人捧逗,

    “您老今儿给咱们演完后,能现场传授一小段可美得很。”

    老先生经逗呢,一点头“行啊。”

    后台扮上去了,

    也就在这扮的功夫,原澈漫不经心扫一眼下方看台……顿了下,看见谁了?得了,夏又不是!

    原澈都不信,微蹙眉仔细看了看,

    坐下头第二排的不是那傻丫头是谁!

    她坐得端正,膝盖上好像还放着书,

    依旧白衬衣牛仔裤,斜背她日常的小包儿。

    长发扎成马尾,永远的扎不清楚,飘飘落落总有散发留在颊边,幸而她嫩,反倒显得萌柔。

    且不说一个傻子看不看得了昆曲,光能落坐此地的价钱!……

    别说她是夏元德的女儿,就原澈这段时间的观察,夏元德对他这个老幺女儿才真是狠得下心,不管不问,更别说生活补给。夏又真只靠她那点可怜的工资活着。

    就看她此时座的位置吧,偏是偏点,可贵在靠前排呀,不出一万拿得下来吗!

    一万,

    夏又大半年累死累活的纯收入呀!

    原澈继而想到她那些看起来“稚嫩”的绘本,

    像余妈说的,真不便宜!

    全是手绘本,一套几百几千的也是常见……想想她有多少……

    那是谁在养活她这么过日子?夏元德真不像,她的哥哥姐姐更不像……

    原澈着实是带着疑虑听完整场戏的,

    其间免不了扫向楼下的夏又,

    她一直像个听话的孩子坐那儿认真地听,

    可说,听得如痴如醉,倒似,她听此瑰丽之音万千年之久,朝朝代代,似水流年,唱戏的人在变,戏台子在变,戏文不变,曲调不变,她不变……

    只是一个小小的侧脸呐,

    还有这样长线的距离,隔着多少人头,

    原澈几次都瞧着她虚虚魅魅起来,不受控制地走神……主要是光影,唱腔,搭上她叫人醉心舒心的“如痴如醉”情态,宛如唱腔里的游丝,缠绕着你,缠绕着你……

    “哗哗哗”掌声雷动,原澈瞥向台上,心中些许烦闷,小傻子的“会赏戏”叫人震惊也揪心,还有,她身上许多惑人之处,钱从何处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原澈没想,震惊的还在后头。

    主持人捧和老先生教唱段了,

    “您老现场选后生吧,指谁教谁。”

    这也算互动环节吧,气氛也欢快起来。

    老爷子描绘的凤眼往台下一过,

    定在二排最侧,

    “那姑娘。”

    原澈心像被吃了下,不知什么滋味,想看傻子出丑,这样就能判断是不是真傻子;又怕傻子出丑,她也辛苦,身上是伤未愈又伤,毕竟个小姑娘……

    众人目光当然一瞬齐刷刷聚她身上,

    聚光灯也打在小傻子侧脸边……叫原澈清清白白看见小丫头的怯怕!

    她始终看着前方,致使几乎所有人瞧不见她的全貌,

    光线只照亮了她的一个侧面,另一面,隐在那幽闭的暗处,

    老爷子亲自走下台,好像跟小姑娘安抚了几句,后来,竟将话筒递给她,扬起的话筒里终于听清老先生的话语,“别怕,会唱几句就唱几句……”原来,也是随机选的啊,助兴嘛,肯定选小孩子比较好,而刚儿他极目所到,只有这个小姑娘最生嫩的面孔了……

    好,

    夏又既然接了话筒,她就不丢脸,

    小动物其实都是这样,有把握的它才碰,真怕的话,早跑了……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岐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现场鸦雀无声,

    许久许久,无人反应过来,包括这位昆曲名斗顾传睇老先生,

    她唱了段《长生殿》李龟年的嗟叹之音,

    曲尽悲凉,

    既是兴亡之悲,亦是人生之叹,

    肝肠寸断……

    原澈眯起的眼再不似从前,

    没有怜惜,只有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