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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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见远处,在前方长青神殿孤城后方,一座冰峰赫然在望,那冰峰足有千丈,越往上越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锥子,竖在四面冰雪山脉之间。

    这冰峰,她见过!

    天域之境,拾阶而上,那满地碎雪,那穿过神吼之风的冰洞!

    孟扶摇原本掩身在崖下,突然身子一飘便掠了出去,她飘得如此迅捷,战北野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掠出数十丈。

    战北野立即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他在半空中,回身看了看宫门紧闭的长青神殿,隐约听见里面似乎有些嘈杂声响,高阔白色围墙之后似乎也有七彩华光耀起,却因为城墙高阔,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似乎动静很大,连门口处本该有的守卫,都因此撤走了。

    在他们掠起的身形之后,对岸,那懊恼的阿修罗使怔怔看他们消失在对岸,呸的一声骂了句:“晦气!”,一脚将还扒在铁链之上的那团早已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血肉,踢下了深渊。

    然后他在立即发信报告神殿和闭口不言之中犹豫半晌,突然眼神一恶,喃喃道:“就推给摩呼罗迦那老小子……我出去巡视了,不知道!”

    随即他用脚擦干净那铁链上的血迹,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去。

    孟扶摇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风雪尽头,铁链彼端,那个她最早的属下,曾经两次背离她,也曾经发誓对她永不背叛的油滑男子,用最惨烈的死亡履行了他人生里最后一个也最重要的诺言,他曾因为当初两次背叛而她大度宽容,耿耿于心,如今这长空云桥之上,他终于用鲜血,洗清了一生里曾有过的懦弱和自私。

    那样的懦弱和自私,世人皆有,姚迅以前也不以为这是何等重要的错,然而在孟扶摇身边,属于她的坚毅而勇悍的光辉,照耀出一切怯懦畏缩的污浊,他竟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觉得,她那般的宽阔,而他那般的狭窄,窄到羞于坦然呆在她身边。

    直到今日,那光辉亦迸射于他身,照亮风雪中天险云桥横渡之路。

    那曾经下九流,为世人鄙弃的市井偷儿,一生因她而丰富饱满,她对他的恩,不在于金钱不在于地位,而在于一视同仁的平等和信任,因了这样的平等和信任,他选择不再转身,将生命永久的留在了长青神殿之前的最后一段路。

    那一声最后的无声呼喊,她在冥冥中已听见。

    如此,含笑九泉。

    孟扶摇一缕轻烟般背对着云桥远去,不知道那般的悲壮惨烈的死亡,也不知道畏罪的阿修罗使选择了隐瞒此事,让她更顺利的扑向了接天峰。

    她奔向那冰峰,尖刀一般剖开透明的森凉的风,她黛色的长衣被嶙峋的山石割裂,散落的碎片悠悠飘落,如歌咏落雪之殇的黑色蝴蝶。

    那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一泻千里,毫不犹疑。

    在经过半山的时候,她略停了停脚步,对几个冰下雪洞看了几眼,那里有人呆过的痕迹,还不止一个。

    这位置十分险要,紧扼上下山的道路,很明显,这些人是在看守。

    看守什么?看守谁?为什么又撤走?

    孟扶摇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为什么撤走?

    是释放,还是……

    后一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冷,不敢再想,只顿了一顿便再次直扑而上。

    冰洞下三百米处,有些凌乱,一块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迹,孟扶摇目光闪了闪,再次奔上。

    她脚下飞舞着冰雪腾腾,像是跟随了一条雪色长龙,然而在接近最巅峰处,长龙突然消失。

    孟扶摇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绝巅峰顶,看着那奇特的对穿的洞,眼神里一霎间疼痛无伦。

    果然……是那个冰洞……

    果然……有那个冰洞……

    在没有看见这冰峰之前,她还能够自欺欺人骗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阵法中常有的幻术,未必当真,当她看见这冰峰之后,她还在自欺欺人骗自己也许只是相似,毕竟这极北之地的雪山都长得差不多。

    然而当这个绝无仅有的对穿冰洞出现时,她的心,刹那间也被对穿。

    鲜血淋漓。

    不是幻觉……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内心的臆想和猜测虽然早已鲜明,却依旧抵不过此刻证实时突然爆发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个踉跄,站得好好的顶尖高手,竟然险些无缘无故的栽倒。

    身后战北野要扶她,她轻轻推开,仰头看着那洞。

    一步之遥,浑若万里。

    一霎间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见那最后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话在她面前真实上演,害怕当她千辛万苦冲破四境,赶来救他,面对的却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风中,飞散的长发瞬间结了无数碎冰,簌簌招展细碎有声,像是这一刻心亦在这般细碎的摩擦。

    手指紧紧蜷进掌心,指甲掐入,无声无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这天边一线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摇最终动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飞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点僵硬,却十分稳定,她必须先让自己稳定下来,否则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紧张,会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钟。

    然后她看见了那冰洞。

    看见冰洞中的刑架。

    看见穿过冰洞的风,将刑架上的锁链撞得叮当作响,发着清冷的微音。

    却没有看见,想看见又怕看见的人。

    孟扶摇轻轻的走过去,刚刚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长空奔来的冰刀般对穿的风,击得晃了晃。

    刹那间她觉得那风穿过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细胞,把所有的热血都换做寒冷,连心脏都被偷换,塞进了一把冰雪。

    那凛冽至言语难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顶端的孟扶摇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冻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着那风,心中比这一刻更冷的想着,这么冷……这么冷……

    然后她目光一转,又晃了晃。

    她看见了刑架上穿过的洞,看见刑架背后的锁链,看见刑架和锁链上层层叠叠凝结成冰的新血旧血,看见那斑斑驳驳无处不在的刺眼的红。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锁链上,洞孔中,维持着滴落的姿态,亘古的冻结在那儿,似乎要用这样的状态,永久的留住一个人曾经受过的一切。

    为她,受过的,一切。

    孟扶摇久久的看着那血,看到面色苍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这一颗心都碎做这隐去星辰漫天飞雪,在长青神山之巅飞去无痕。

    良久,她伸出手,缓缓摸上了那红色的冰。

    手指一触上那血冰,眼泪轰然一下流了满脸。

    手指上的温度和泪水的灼热,将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脱力般的慢慢跪下来。

    她将脸贴在那寒铁的殷殷鲜血之上,任眼泪无声奔流。

    无极……无极……

    你说你师父宠爱,此去定可无虞。

    你说你等我到来,定当备酒设席以待。

    我现在来了,可你在哪?

    九仪大殿微笑承诺我美酒以待远客的主人在哪?

    你骗我前路和熙,你骗我备酒设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却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骗我……你骗我……

    奔涌自心底的血和泪,滔滔,这一哭似要流尽她一生的所有泪水,将这一生里所有的爱而不能,都化作无尽的涌流,掺着他的血,她的泪,流下脸颊,流过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飞鸟绝的皑皑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疯狂,甚至不再出声,然而这般恸至无声的流泪,却拥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肃,不敢惊动。

    冰风呼啸,弦月幽幽,照见绝巅之上的纤细女子,紧紧抱着那刑架,跪在满地冰雪之中;照见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泪,泪水无休无止自紧闭的眼帘中泻落,混着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间,结成粉色冰珠,无声散落在天地间。

    很久以后,孟扶摇缓缓起身。

    起身时,手一抽,隐约听得细微撕裂声响,最先贴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层表皮。

    鲜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摇漠然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不觉得疼痛——和这一刻内心里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剧痛比起来,什么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结,在月下闪烁着微红的光。

    她的血从此留在这九天绝巅,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开。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开的血色殷然,色泽鲜亮,孟扶摇低头看着,确定这是新鲜的鲜血。

    换句话说,就在最近,他还在这里。

    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孟扶摇捏紧手掌,不敢让自己去想他重伤锁在这里日日夜夜受冰风穿身的漫长时光,九个月……九个月……那二百七十余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彻骨痛苦而又彻骨漫长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