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文网 > 易中天中华史:百家争鸣 > 第3章 君权,民权,人权

第3章 君权,民权,人权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孟子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

    他曾两次说,老天爷诞育万民,

    就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

    让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去启迪和教育人民。

    国王培训班

    马陵之战五年后,孟子到了魏国。

    这时的魏国已迁都大梁,所以魏惠王也叫梁惠王。梁惠王是战国七雄中除楚以外第一个称王的,可见魏国实力之雄厚。然而五年前,他们败于齐国孙膑;第二年,又败于秦国商鞅。梁惠王很是着急。

    因此,孟子来见他时,梁惠王开口便说:老伯!不远千里而来,总该对寡人的国家有点好处吧?

    孟子却顶回去:王!何必言利,讲讲仁义就好。[1]

    这真是话不投机。

    话不投机是肯定的。因为梁惠王的切肤之痛,是“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很需要有些管用的东西,哪有工夫听这老头慢慢吞吞讲仁义?[2]

    呵呵,梁惠王有实际需求,孟轲则空谈误国。

    但,孟子却非讲不可。

    这是他的使命。

    孟子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他曾两次说,老天爷诞育万民,就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让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去启迪和教育人民。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做,谁做,又有谁能做?[3]

    是的。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4]

    所以孟子要办“国王培训班”,给他们换脑子,讲王道和仁政。培训班起先开在齐国,学员是齐宣王,授课方式则是一起聊聊。

    哈,启发式。

    有一次,孟子与齐宣王聊音乐。

    孟子说:听说王上喜欢音乐,有这事吗?

    宣王马上就脸红了。因为他喜欢的并非古典音乐,而是流行歌曲。这在贵族,是丢人的。

    孟子说:喜欢流行歌曲也没什么不好,音乐都是一样的嘛!不过臣想问一个问题:王上认为欣赏音乐,是一个人快乐呢,还是跟别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别人一起啦!

    孟子又问:是跟少数人快乐呢,还是跟多数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多数人啦!

    孟子说:那么好了,跟全国人民一起快乐,岂不是最快乐?要知道,与民同乐,就是王道呀!

    齐宣王问:王道和仁政,怎样实行呢?

    孟子说:减轻人民负担,放宽各项政策,关注弱势群体,就像周文王当年那样。

    宣王说:先生这话说得真好!

    孟子说:王上既然认为好,为什么不做呢?

    宣王说:寡人有病,喜欢钱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钱财,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

    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孟子又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女人,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5]

    齐宣王无话可说,但也不照做。

    孟子只好去培训梁惠王。

    梁惠王那里就更谈不拢。想想也是,秦国用谁?商鞅。楚国用谁?吴起。齐国用谁?孙膑。结果怎么样?富国强兵,转败为胜,称霸称王。这样的事孟子做得了吗?做不了。那梁惠王为什么要听他的?[6]

    也只好霸王硬上弓。

    孟子问:用棍子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有。

    孟子又问: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也没有。

    孟子就说:现在,王上厨房有肥肉,马厩有骏马,民众却面有菜色,田有尸体。这是什么?是率领野兽来吃人!兽类相残,人类尚且厌恶;主持国家政治,却率领野兽来吃人,又有什么资格为民父母?[7]

    呵呵,这哪里是上课,明明是训人。

    孟子为什么要这样教训国王?

    难道他要革命么?

    也许是的。

    无民权,就革命

    孟子确实像革命党。

    有一次,齐宣王问:武王伐纣,有这事吗?

    孟子说:史书上有。

    宣王又问:臣弑其君,也可以吗?

    孟子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8]

    又一次,邹穆公遇到难题。

    邹穆公告诉孟子,前些时我们跟鲁国发生冲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众却袖手旁观。这事让寡人左右为难。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吧,杀不完;不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先生,请问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却幸灾乐祸。

    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9]

    晚清的革命党,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什么?

    因为在孟子那里,民权高于君权。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0]

    也就是说,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也应该独一无二,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权利革命。[11]

    这,也是国王培训班的课程内容。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孩子在挨饿,在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

    宣王说: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职!

    孟子再问:一个国家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该怎么回答?

    王顾左右而言他,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12]

    但孟子还有机会。

    又一次,齐宣王问:公卿都相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宗之卿,有异姓之卿。但他们的职责,都是君王有了大的过错就要劝阻。如果反复劝阻还不改,就要采取行动。

    宣王问:同宗之卿会怎么样?

    孟子说:废了那王!

    宣王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说:王上不必紧张。王上问臣,臣不敢不实言相告。照道理说,是这样。

    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又问:如果是异姓之卿呢?

    孟子说:拂袖而去![13]

    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毫无疑问,孟子从来就没反对过君主制,也不认为君臣关系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样,不讲平等,却讲对等。对等,就是我有义务,你也有;你有权利,我也有。大家礼尚往来,谁都不能盛气凌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4]

    忠诚与客气,不平等,但对等。

    孟子却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他的说法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5]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就把你当什么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但,这也顶多是翻脸,为什么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为什么就有权革命呢?

    因为君权来自民权。

    有一次,学生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舜,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没人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的权力,是谁给的?

    孟子说:天给的。

    万章问:上天授权时,反复叮咛告诫了吗?

    孟子说:没有。天是不说话的,但上天会看人民群众的反应。民众满意谁,天就授权谁。天子之权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与之,人与之”。[16]

    对,双重授权,或共同授权。

    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还同时引用了《尚书·泰誓》的一句话,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权,就其实是民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堪称伟大。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然而,自从周人确立了“君权天授”的观念,授权问题就被视为已经解决,不再有人讨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明确把授权主体界定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为天授,实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华史的民主传统,也就仅此而已。

    君权来自民权,所以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先看韩非。

    守住你的王冠

    其实,韩非也有“国王培训班”。

    学员里,也有梁惠王。

    当然,韩非出生时,梁惠王早已去世,韩非不可能给他上课。上课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说: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据先生所知,寡人的名声怎么样?

    卜皮答:臣听说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听了十分高兴,洋洋得意地问: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么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国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惊:慈惠不是行善吗?怎么会亡国?

    卜皮说:慈则不忍,惠则好施。结果是什么呢?必然是该杀的不杀,不该赏的乱赏。如此这般地“有过不罪,无功受赏”,岂有不亡之理?[17]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韩非编进了教材,用来培训各国国王。只不过,韩非的课程内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讲王道,韩非讲霸道,而且是横行霸道。

    为什么横行霸道?

    因为社会风气如此,时代精神也如此。

    韩非说,有一年齐国伐鲁,鲁国派孔子的学生子贡去进行外交斡旋。子贡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齐人却一句话就打发了他。齐人回答说,先生的话确实说得漂亮,但我们就是来抢地盘的,漂亮话管什么用?

    结果,齐把国境线划到了鲁国都城门前十里。

    这,难道不是横行霸道?

    于是韩非说,不要再扯什么仁义道德,扯什么兼爱天下,扯什么温良恭俭让,谁讲谁倒霉,因为时代变了。这个变化,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18]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也好,国际关系也好,都是利益关系。只不过,利益的获取,最早是“揖让”,后来是“巧取”,现在是“豪夺”。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脸都撕破了,何必再来粉饰太平?

    君臣关系,也如此。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国是被看作兄弟的。对此,韩非的反应是一声冷笑:亲如父子?就算真父子、亲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亲儿子逼死了吗?[19]齐桓公,不是把他亲哥哥杀掉了吗?[20]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友,管用吗?

    不管用。

    什么东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称王称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贵荣华。只要协调好关系,让双方都实现利益最大化,就OK。爱不爱的,没什么意思吧?

    于是韩非得出结论——

    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21]

    哈!孟子培训班的课桌,都要掀翻了。

    不过,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臣下不安于位,也想为君,怎么办?

    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过于为君为主。故臣弑君,子谋父,弟篡兄,史不绝书。从春秋到战国,更是一顶顶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发,各路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对此,韩非有办法吗?

    有。

    什么办法?

    两面三刀。

    所谓“两面”,就是奖与惩,赏与罚,也叫德与刑,韩非称为“二柄”。这当然管用。因为人之常情,无非趋利避害;刑德二柄,则无非威胁利诱。这里面有甜头也有苦头,唱红脸也唱白脸,所以是“两面”。[22]

    与“两面”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势、术、法。势就是威势,术就是权术,法就是法规。其中,威势是前提也是基础。韩非说得很清楚,飞龙和腾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蚂蚁没什么两样。由此可知,权力和威势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23]

    有了权威,还得会用。怎么用?用权势建立威望,用权术对付臣下,用法规制服人民。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挥刀。

    看来,韩非的治术,有明有暗,软硬兼施。刑罚就是公开的硬控制,权术就是暗地的软控制。君主无术,就受制于人;民众无法,就犯上作乱。这就叫“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24]

    但,术和法虽然两手都要硬,用法却不同。

    权术是用来对付官员的,叫“潜御群臣”。[25]

    法规是用来对付民众的,叫“一民之轨”。[26]

    所以,权术要暗藏心底,法规要公之于众。实际上韩非的法,就是输入臣民们头脑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们将自动成为工蜂和工蚁。

    韩非的蜂蚁社会就这样建成。在这个社会里,很显然只有君权没有民权。韩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没有民权两个字。他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君主。他对君主要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守住你的王冠!

    君权至上,君主唯一,这就是法家。

    这样的主张,墨子也会赞同吗?

    恐怕不会。

    人治出特务

    没错,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会赞成韩非。

    这是可以猜出来的。

    有一次,墨子问田齐的太王田和:现在这里有把刀,用它试着砍人的头,一刀就砍断了,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又问:一路砍过去,都是一刀就断,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再问:刀是锋利了,谁会倒霉呢?

    田和说:试刀的人。

    于是墨子最后发问:兼并别人的国家,消灭别人的军队,残害别人的百姓,谁会倒霉?

    田和低头又抬头,想了又想说:我会倒霉。[27]

    墨子讲这故事,当然是为了反战,并宣传他兼爱的主张。但他讲的道理却有普遍性,那就是轻易不要动刀。兵者凶器也,用之不祥。试刀的人有危险,献刀的也有,何况献的还是“两面三刀”!

    法家,岂能被墨家所欣赏?

    实际上,墨法两家有着本质的不同:法家是“为君主谋”,墨家是“为天下谋”。墨子的思想有一个总纲,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这样的思想家,说他维护民权,好理解;说他不要民权,想不通。[28]

    可惜这是事实。

    毫无疑问,墨子从来没说过不要民权,更不可能公开主张专制。可以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主义和践行,最终会导致独裁。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又确确实实把自己的组织变成了蜂蚁社会。那么请问,蜂蚁社会有可能是民权社会吗?在这种组织结构中,工蜂和工蚁也会有公民权吗?当然没有。

    但,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就因为墨子跟儒法两家一样,都主张社会要有序。只不过这个秩序的维护,儒家主张靠礼,法家主张依法,墨子却寄希望于人。

    什么人?

    领导人。

    在墨子看来,领导人很重要。

    墨子说,人类诞生之初,没有政治制度,也没有领导人(无政长)。于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张,两个人有两个人的主张,十个人有十个人的主张。人越多,主义就越多。所有人都说自己对,别人不对,互相攻击,互相批判。结果“天下之乱,若禽兽然”。[29]

    这就是没有领导的严重后果。

    可见,社会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相爱”,二是“无政长”。不相爱,就斗,因为没有人道主义;无政长,就乱,因为没有统一意志。

    也因此,墨子开出了两副药方:针对不相爱的,是兼爱;针对无政长的,是尚同。

    尚同的意思,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也已经清楚,那就是村民的意见由村长统一,乡民的意见由乡长统一,国民的意见由国君统一,全民的意见由天子统一。天子“一同天下之义”,诸侯“一同其国之义”。以此类推,所有的意志都能统一,天下秩序井然。

    墨子认为,这就是政治的起源,也是政治的意义。政治,就是由英明的领导来统一意志。

    这样的政治,当然是人治。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按照墨子的说法,人类之所以要政府,是为了统一意志;要天子,是为了统一思想。这就必须事先假设,政府一定是正确的,天子一定是圣明的,他们也一定都是兼爱的。否则,要他作甚?

    那么,这个前提有保证吗?

    墨子说有。因为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来的。而且,事实也证明他既贤良又圣明。比方说,一个村民做了好事或坏事,家里人并不全知道,乡里人也不全知道,天子却清清楚楚,直接下令或赏或罚。于是大家都说“天子之视听也神”。[30]

    奇怪!他怎么知道的?

    天知道!

    墨子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但为了维护人治,便又补充说,天子其实也不是神。他能够无所不知,是因为“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也就是有人通风报信。

    这当然也讲得通。不过我们还是忍不住要问:是谁通风报信告诉他的?人民群众吗?似乎不大可能。因为前面说的这些事,可是“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的。群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去说?

    只有一种解释:天子安排了卧底。

    这岂不可怕?

    其实,如果是群众去告发,就更恐怖,因为普天之下都是特务。这就比蜂蚁社会还要等而下之。工蜂和工蚁虽然没脑子,却也不会做特务。

    可以类比的,是商鞅治下的秦国。那也是所有人都服从和听命于最高领导人的。只不过,在商鞅和商鞅以后的秦国,全民都是战士,或警察;在墨子和墨子设计的天下,全民都是特务,或卧底。哪个更可怕?

    都可怕。

    毫无疑问,这样一种社会也是不会讲民权的。这当然与墨子的初衷相去甚远,却又是逻辑的必然。因为墨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却从来不考虑个人的权利与尊严,也不知道没有个人的权利与尊严,就不会真正有社会的公平与正义。

    那么,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吗?

    有。

    谁想到了?

    杨朱。

    一毛不拔错了吗

    先秦诸子中,杨朱最受误解。

    已经没人知道杨朱的生平,我们只能推测他应该生活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影响力则跟墨子一样大。当时的思想界,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同墨子,完全没孔子什么事。这可真是好生了得![31]

    那么,杨朱的主张又是什么?

    一毛不拔。

    什么叫“一毛不拔”?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一毛不拔的成语,就从这里来。[32]

    这确实一语惊人,更难让墨家接受。

    是啊!墨子是为了天下,恨不得把腿上的粗毛细毛都磨光的;杨朱却即便有利于天下,也不肯拔一根毫毛。墨子一毛不留,杨朱一毛不拔;墨子毫不利己,杨朱毫不利人,当然针锋相对,百家争鸣也就由此而起。[33]

    挑战杨朱的,是墨子的学生禽滑釐。[34]

    这位学生,我们在上一章已经认识了。他就是带领三百个同学驻守在宋城的墨家大弟子。

    禽滑釐问:拔先生一根毫毛,来拯救天下,干吗?

    杨朱说:世道不是一根毫毛就能拯救的。

    禽滑釐说:如果能,愿意吗?

    杨朱不理睬他。

    禽滑釐出门,把这事告诉了杨朱的学生孟孙阳。

    孟孙阳说:你们是不懂先生的用心啊!还是让我来替先生说吧!请问,如果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给你一笔巨款,你干吗?

    禽滑釐说:干!

    孟孙阳又问:砍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干吗?

    禽滑釐不说话。

    于是孟孙阳说:与肌肤相比,毫毛微不足道;与肢体相比,肌肤又微不足道。这道理谁都懂。但,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那么请问,难道因为毫毛微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

    禽滑釐表示无话可说。

    事实上,当孟孙阳问他拿一条腿换一个国家愿不愿意时,禽滑釐就已经清楚,后面等着他的问题必定是: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整个天下,干不干?

    那也能同意吗?

    好嘛!脑袋不能砍,腿就能剁吗?腿不能剁,肉就能挖吗?肉不能挖,皮就能撕吗?皮不能撕,毛就能拔吗?要能就都能,不能都不能。

    这就是逻辑。

    墨家是讲逻辑的,所以禽滑釐无话可说。

    孟孙阳的话,却意义重大。

    没错,整体利益确实大于局部利益。就连孟孙阳,也说“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但这绝不意味着局部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是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一个,明天牺牲一个,请问那整体利益最后还有吗?

    所以,不要说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事实是:大江大河都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如果所有的泉水、溪流、小河都干了,还会有长江、黄河吗?

    同样,如果所有的个人利益都牺牲了,请问,还有集体利益、国家利益、天下大利吗?

    因此,别把小民不当人。

    或者说,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天下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个人的权利。

    没错,相对于国家和天下,个人或许有如毫毛。然而毫毛也是命,小民也是人。谁要把我等小民不当回事,随随便便就拔了,对不起,不干!

    这就是一毛不拔的意义。

    但,如果拔一根毫毛就能拯救天下,也不干吗?

    当然干。

    只不过,得问清楚三个问题。

    首先,拔一毛真能救天下吗?好像不能,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既然不能,为什么要拔?

    其次,谁来拔?如果是自己,那叫自我牺牲,无私奉献,应该尊敬。如果是别人,是集体,是国家,是公权力部门,那就要问他们凭什么?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要知道,国家权力是全体公民让渡的。公民让渡权利之总和,即国家权力。那么请问,我们让渡了生命权吗?没有。除去法定必须缴纳的税款,让渡了其他财产权吗?也没有。

    那么请问,凭什么拔我们的毛?

    当然,军人、刑警、消防队员等等,是让渡了生命权的。参军入伍,即是签订让渡协议。但他们没有让渡财产权。他们的生命,也不是用来挥霍的。

    这就必须问第三个问题:拔下毫毛干什么?

    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用于满足大小统治者的骄奢淫逸。这是一种剥削,甚至掠夺。只不过,这种剥削和掠夺打着“大公无私,利国利民”的旗号。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则不过圈套和陷阱:先哄骗我们献出毫毛,再哄骗我们献出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

    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干脆把话说到底: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

    也许,这就是杨朱他们寥寥数语背后的思想逻辑。

    这样看,一毛不拔有错吗?

    没错。

    于是杨朱的思想,便成了中国历史上,甚至世界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

    人权宣言

    杨朱的人权宣言全文如下——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35]

    这份宣言言简意赅,总共只有两段话。第二段无须解释,那就是道家思想的源头,后来由庄子这样表达:真正的好社会,就是所有人都相忘于江湖,谁也不用救助,谁也不用牺牲。由此推论,当然也谁都可以一毛不拔,因为根本就无须一毫。

    庄子与杨朱,一脉相承。

    但更值得关注的,还是第一段。

    第一段包括两句话,它们可以这样理解和翻译:要我牺牲自己来满足天下,我不干;要我尽取天下来满足自己,也不干。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版。

    很显然,杨朱在这里又是极而言之。他设置了两个截然相反根本对立的极端:损一毫,悉天下。悉天下,就是尽取天下,或遍取天下。这实在超乎想象。损一毫,则微不足道。天壤之别呀!

    于是我们不能不怀疑:这个匪夷所思无人企及的“悉天下”,是不是托?因为在杨朱这里,悉天下和损一毫,是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反对悉天下,就得赞成不损一毫。做不到悉天下,就得支持一毛不拔。

    这,岂非逻辑陷阱?

    显然,要想侦破此案,就得问杨朱一个问题:不悉天下,只取一毫,行不行呢?

    可惜没人问过。

    但答案却不难得知。因为按照孟孙阳的逻辑,拔一毫就会断十指,断十指就会奉五脏,奉五脏就会献全身。那么同样,可以取一毫,就可以十毫、百毫、千万毫,最后势必是尽取天下。

    所以,既然一毛不拔,那就一毛不取。

    讲得通吗?

    讲得通。

    实际上,杨朱虽然毫不利人,却也毫不损人。岂止不损人,甚至不损物。杨朱说,智慧之所以可贵,就因为保护自己。武力之所以可鄙,就因为侵犯别人,包括侵犯小动物和自然界。这就叫“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当然,人类为了生存,不能不利用他人和他物。但,可以利用,不能占有。如果蛮横地私自占有,就叫“横私”(横读去声)。

    横私就是霸占。而且,一切占有都是霸占,因为产权不是我们的。不但小动物和自然界,就连我们自己的身体也不是。那是谁的?天下的。因此,蛮横地占有自己,就叫“横私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自然,就叫“横私天下之物”。

    这两种,都是杨朱反对的。

    那该怎么办?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把原本属于天下的还给天下,变成全世界全人类的共同所有。

    对,天下为公。

    这不是墨子的理想吗?

    正是。杨朱与墨子,分道扬镳,殊途同归。

    实际上墨子与杨朱,就像孟子与韩非,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孟子与韩非,是民权与君权。孟子捍卫民权,韩非保护君权。墨子与杨朱,是公权与私权。墨子主张公权,杨朱维护私权。他的“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就既是人权宣言,又是维权声明。

    是这样吗?

    当然是。事实上,这句话是有主语的。主语就是“古之人”,即古代领导人。我们知道,借古是为了讽今。因此,它又可以这样翻译:要我牺牲自己满足天下,我不干;你们尽取天下满足自己,也不行。

    这,岂非维权?

    当然是。而且,他维护的还不是笼而统之的民权,而是每个人的个人权利——私权。

    私权重要吗?

    很重要。

    私权是相对于公权而言的。前者叫私权利,后者叫公权力。没有私权利的让渡,公权力就没有合法性,也没有必要性。因此,公权力绝不能侵犯私权利。哪怕你号称大公无私,或者用其他什么名义,也不行。

    没有私权,就不会有公权。

    没有私权,也不会有人权。

    可惜这一点,我们常常忘记,甚至不知道。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我们民族历史上的所有制,既非公有(公共所有),又非私有(个人所有),而是家有(家庭所有,或家族所有)。没有私产(个人财产),哪有私权(个人权利)?

    因此我们的文化内核,必然是“群体意识”(请参看《奠基者》)。在这样一种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中,讲公权就政治正确,讲私权则难免风险。于是,我们就不敢讲,不想讲,甚至不会讲了。

    由是之故,杨朱的私权论一发表,就震惊天下。同样由于这个原因,他也很快就被污名化和妖魔化。人们一知半解地嘲讽着他的“一毛不拔”,不知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才真该是理想。

    承接了杨朱思想血脉的,也许只有庄子。

    庄子是超凡脱俗的,他似乎并没有卷入这场君权与民权、公权与私权的论争。但作为诗人哲学家,他却诗意地思考和回答了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价值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