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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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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良莠呆呆看着我手中的蜡烛,她沉吟良久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所以我输给了贪婪,对吗。”

    我说是。

    她反问我,“你不贪婪吗?这世上有人不贪婪吗?”

    “贪婪要适可而止,在贪婪里成功的人都揣着一把尺子,知道衡量每一步棋的度。而在贪婪里失败和死去的人,都做着和自己不切实际的梦。”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我想做正室,我想有很多钱,得到男人一辈子的疼爱,让所有女人羡慕我仰望我,这有错吗?哪个女人不想要,是只有我贪婪吗?”

    我垂下眼眸,忽然觉得流淌在面前的空气真压抑,几乎让我窒息。

    她没错,她的贪婪我也有,我比她更疯狂,因为她不爱穆锡海,她的人生选择里只有穆锡海能给她这些渴求的全部,其他男人多少都欠缺一些,而我深爱周逸辞,一面是爱情,一面是在求不得的爱情里疯狂滋长的贪婪。

    就像两条相辅相成又相爱相杀的虅蔓,在密密麻麻的欲望中缠死对方,从温柔的面孔进化成阴森的嘴脸。

    齐良莠在我的沉默中伸手摸了摸脸颊,她发现上面沾着灰尘和污渍,而她最爱惜自己的美貌,在我进来之前,她沉浸在浑浑噩噩中,不断梳理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到了这一步。而我出现后,敲击粉碎了她麻痹自己的最后一只躯壳,她惊慌失措,她想要找个东西,透明的能投映出她面容的东西,可她最终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悲凉绝望和忧伤。

    “那么相思又犯了什么错,它为什么会成为罪孽。”

    我晃了晃有些微弱的蜡烛,它似乎受了潮,没有刚进来时明亮旺盛,在我抖动下,火苗又朝上窜了窜,“真正好的爱情与婚姻,并不需要相思,那个人就在眼前,丈夫丈夫,一丈以内才是夫。每日都相思,就会由爱生恨,由亲变疏。男人可以潇洒挥别,女人却在变质的感情中越陷越深。所有的骄傲,贪婪,淫念,嫉妒,仇恨,懦弱,相思都是腐蚀人心的东西。腐蚀到最后,就会不择手段,开始一场屠杀,等待报应来倾覆自己。”

    “程欢。”齐良莠打断我,“你不怕报应吗。”

    “报应?就像你这样的报应,是吗?”

    她见我嘲讽她,她没有恼怒,她也没有力气恼怒了,她甚至失去了刚才的斗志,连骂一句的力量都荡然无存。

    她十分绝望窝在墙根,痴痴看着天空的方向,可她视线里并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扇窗口,只有我手中握着的蜡烛,隐约释放出一丝昏暗,除此之外这里暗无天日山崩地裂。

    “我曾经不信,也和你这样不屑一顾的态度,可现在我的下场由不得我不信。人外有人,你赢了眼前的,还有身后的,总有比你更聪明更具备手段的出现。程欢你是狠,你狠得近乎冷漠,近乎残忍,我从没见到过这样狠毒的女人,似乎连心都没长,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多么畏惧回到从前的日子,也不该这样下死手。我栽赃沈碧成,因为她威胁了我,是和我抢宠爱抢地位的仇敌,可老爷并没有伤害你,他对你那么好,我贪婪,我联手莫雄算计他,但我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冷冷打断她,“那只是你以为。拜你所赐,如果不是这几年你用美色手段掏空了他,他还死不了这么快。我是主谋,你与可心还有周逸辞都是我的帮凶,而你居功首位,按说我该感谢你,我能救沈碧成出去,也能救你脱离苦海。”

    我说完挑了挑眉毛,“但我不想这么做。放虎归山无异引火自、焚,我死也不会相信,你出去了能安分守己而不兴风作浪。”

    齐良莠的气势仍旧还在,她恨透了我,自然不会向我屈服低头,傲骨让她做不出任何妥协与哀求的事,她只哀求穆锡海放过她宽恕她,除此之外,即便是佛祖是王法,她也不会卑躬屈膝。

    我佩服齐良莠的骨气。

    但我不同情她的下场。

    就像我清楚,如果我走错一步,也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同样不会有谁来怜悯我。

    弱肉强食,不强大的人只能沦为强大人的口中餐。

    “我压根也没指望过再出去,我不是沈碧成,她还做老好人呢,我树敌太多,这宅子里的蚂蚁都恨不得排着队来吃掉我,谁也不会对我施与援手。但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事,我都不后悔。我这辈子值了,我享受了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风光,哪怕一天都好,我握住了七年。虽然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玩儿了一辈子男人,也赢了无数女人,最后却阴沟翻船,败给毛还没长齐的你和懦弱愚蠢的沈碧成。”

    她自嘲般扯了扯干裂苍白的唇角,“程欢,报应轮回,你现在有多得意,以后就有多悲惨。”

    “以后事谁预料到,我又不是诸葛亮,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不悲惨就行。”

    我说完将蜡烛放在地上,光线下移,地面上灰尘与散乱的茅草到处都是,昨日还光鲜亮丽,今天就狠狠扒下了这层皮,齐良莠的确够强势,以她半辈子的尊贵傲慢,稍微软弱些的都不可能这样条理清晰与我对话,早就像莫雄那样,虽然不疯不傻,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转过身往我进来的路走,莫雄还不甘心在身后喊我,他哀戚的声音裹着男人的沧桑,低低在黑暗里散开,听上去非常悲惨。

    他现在是真的后悔,一个人在逆境中的眼神不会骗人,如果我伸出手将他从深渊拉出,他一定会把我视为最大恩人,可他时运不济,成为了我刺激穆锡海归西的一颗垫脚石,谁会反过去利用一颗踩在脚下的石头呢?

    我步子没有停顿半秒,莫雄似乎爬起来要冲向我,身后窸窣的动静在一巴掌的脆响下戛然而止,我脊背一僵,莫雄在咬牙,他喉咙呜咽质问齐良莠为什么打他,齐良莠朝他大喊,“你还看不透吗,她不会救你,也不会救我,她只想来显示她的优越感,给我们看她胜利后的高贵,她是来找乐子的,把她的快乐建立在失败者的痛苦上,你为什么这么不要脸,你就算抱着她的鞋子舔,她也不会给予你丝毫怜悯。”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只想拉着我陪你一起葬在这里,你故意要切断我的路!”

    莫雄想要狠狠甩开她,可他并没有成功,身后再次传来一声巴掌响,分不清是谁打了谁。

    “葬在这里并不耻辱,耻辱是你去央求一个给了你最大痛苦的女人,不但得不到任何回应,还被她把脸踩在脚下揉捻,看你脏兮兮的狗样。莫雄,你是男人,你脱了裤子比女人多一串肉,不要连这点骨气都拿不出来!”

    齐良莠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哭腔,她怕极了,她不想死在如此肮脏黑暗的地方,她渴求光鲜,渴求自由,渴求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可她仍旧没有在我面前软弱下来,她还固执握着她仅剩的尊严,狼狈也要给自己最大的体面。

    我侧头用余光看向僵持的两个人,莫雄捂着被扇痛脸颊的手滑落下来,他抱头蹲在地上,一个大男人终是扛不住这样残忍的下场,哭泣出来,“可我不想死在这里,良莠,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我以为就算败露所有人都痛弃我你也可以保我,但我没想到我们都被困住,完全没有了希望。”

    他说到最后几乎连贯不成一整句,齐良莠站在那里,她挺止脊背一声不吭,莫雄压抑的闷哭变为大声痛哭,我松开全程都紧握的拳头,面无表情继续朝前疾走,直到完全走出黑暗的通道。

    从窄窄的铁栅门里出来,我看到庭院一株几乎干枯的桃树下站着沈碧成,她穿着浅粉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一名佣人在旁边守着,她气色好了很多。

    她头顶的桃树花已经凋零,几乎一朵不剩。

    滨城气候温润,所以桃杏开得早,三月底就会大片盛开,四月份是旺季,而五月初就开始凋落,这个时候都成了泥土里的尸骨。

    季节过了,夏季的花要开了,桃花再美也容不下她盛放的姿态。

    我站在远处凝望这一幕很久,眼前忽然掠过周逸辞陪我看红梅的场景,他公寓后院有一颗红梅树,树冠不算大,可冬季枝繁叶茂花开簇簇,十二月的红梅可真是美,尤其下雪,再小的雪也能衬托出它的艳,我当时偎在他肩头说,我胸骨也绣了一朵红梅,我喜欢这个,我喜欢有梅花图案的白色衣裳。

    他之后给我买的旗袍,裙衫,都是白底红花,他说我穿上的确漂亮。

    我说我还喜欢白玫瑰。

    他说我就是他的白玫瑰。

    我问那红玫瑰呢。

    他笑着说并不存在。

    多神秘的男人啊,多惊艳的眉眼啊。

    这世上真有一种男人是毒品。

    不需要漫长的次数膨胀毒瘾,只一次,就一次,可能一个眼神亦或者一个浅浅的吻就够了。

    这毒瘾便如同根茎深埋土壤,只是周逸辞更狠,他不满足于深埋我的身体,他还要深埋骨血。

    我朝着沈碧成走过去,她伫立在阳光中,我没有喊她,她身后的佣人看到我要打招呼,我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我踮着脚靠近,想吓唬她一下,我刚张开嘴要哈!沈碧成忽然转身,她看到我这个窘样,她蹙了下眉,“你要咬我吗?”

    她说完自己笑,我也跟着笑,“真没劲,好不容易想玩儿一次,还被发现了。”

    我伸手在她光滑细腻的裙子上掸了掸,手感太好,摸着像水一样,我又忍不住多捏了捏,“这什么料子啊。”

    “湖锦。管家给我的。”

    我指了指自己身上,“我这个是吗。和你的比我好像劣质品。”

    她说,“你的比我好,可我穿习惯了这个料子做的衣裳,不想换别的,几年前我刚来,身上穿的就是这个,老爷觉得好看,就让管家买了很多,后来我被关在囚室,这些也没扔,就堆在仓库里的箱子里,结果一个月前管家去找,发现还在,没有发霉受潮,他又翻出来晾了晾给我做了几件衣裳。”

    “我每月给管家一万块打点衣食住行,五万块购置穿戴,结果他还翻旧货给你用,一会儿我说他去。”

    她拉了拉我的手,“湖锦以前好,现在越来越偷工减料,里头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丝,穿上磨皮肤,买新的还不如旧的。我恋旧,能穿就穿。”

    我没说话,佣人见日头太烈,撑起手里的伞打在我头顶为我遮阳,我推了推让她去给沈碧成打,她身上的疮伤好了没多久,晒了会发炎。

    沈碧成陷入一片清凉的伞影中,她捏着一支干枯的枝桠,“去看她了。”

    我知道她问的谁,我嗯了声,她问我什么样。

    我说,“和你一样惨,比你还惨。”

    “她高傲,根本不屑我们,一定不会求你宽恕。”

    我说是。

    她盯着只剩下几枚残骸的枝桠感慨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花还是开在这棵树上,今年花照例盛开,人变了,多了你,回来了我,少了齐良莠。”

    我扬起手臂够着一支比她拿的更高的枝桠,“你该回来,她该走,我不该多。”

    她颤抖的手指微微一顿,“我很感激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是否撑得到看见这一天泄恨。”

    “心里有仇恨,到天涯海角也放不下,只要有执念,人都能活下去。”

    她盯着空荡荡的树冠,耳侧两缕没有盘上去的碎发在风里飘拂,“看见穆锡海第一眼,我心里就溃塌了,也许你觉得可笑,这样深的恨意,怎么弱不禁风。其实我九成的仇恨都在齐良莠身上,一成在我自己身上,如果我有她的强势和精明,孩子也未必死,你看,你孩子不是好好的吗,只有我的没了。母亲愚蠢羸弱,孩子也跟着遭殃,母亲聪慧强悍,就能为孩子铺一条好路,深宅大院里不都是如此。可我对穆锡海的恨意,很少很少,我恨不起来,他对我好。女人总是沦陷在对自己好的男人身上,爱不爱的不重要,就想留着陪他,不愿意记着那么多让自己骨头疼的往事。”

    穆锡海的事我想回避,这几天我夜里经常梦见他,睡不熟,他总在梦里喊我名字,程欢,程欢。

    像招魂一样,像给我下诅咒,醒过来满身汗。

    我在灵堂央求他那么久,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原谅放过我。

    沈碧成松开那根树枝,两只手碰在一起掸了掸灰尘,她让佣人先走,佣人收了伞离开,她侧过身面朝我,看着我隆起的腹部,“快四个月了吧。”

    我说是。

    她问我能摸摸吗。

    我握着她的手放在上面,她小心翼翼的眉眼挂着丝浅笑,“快要胎动了,到时候他在里头踢你,趁你不注意瞅不冷的踢一下,吓你一跳。”

    我笑着说是吗,会不会很乖,踢也不踢。

    她说不会,都要动两下,如果身子肿得不厉害,不是很没有食欲,就算孩子疼母亲了。

    她手在我腹部摸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又要提起穆锡海,她站在这里就是怀念他,可我不想提,我让她待着,转身往客厅里走,她在我背后忽然说,“这孩子是穆锡海的吗?”

    我脚下一顿,回头看她,眼神透着三分凌厉,“什么。”

    她沉默不语,只站在那里凝视我,像是什么都清楚。

    我语气软下来,“你听说了什么。”

    “我会听信别人的话吗。”她笑出来,“我亲眼看到那晚周逸辞进了你房间,一夜没出来。”

    我没说话,她抬起手,掌心贴住额头,看着天空灼灼的烈日,她眼睛里有憧憬,有深深的向往,“有退路是好事,宅子太冷清,几乎断了人的梦。你还这么年轻,消沉在这里太可惜,你应该像一只白色的鸽子,想飞到哪里就飞去哪里,有人护着你,不会被猎手罩在大网中,可以尽情在云层下撒欢儿,享受你的人生。”

    她说完走过来,轻轻握了握我手指,她笑得很纯粹,也很平静,并没有嫉妒,然后一言不发走入庄园。我盯着她单薄沧桑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窄窄的玻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