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6

    我从未想过母亲会死。十年前有过一个英国心理医生问我,你守过一个亲人死吗?

    当时我摇头。他说他守着父亲死去。五年后,他又守着母亲死去。他对我很看不起,死人的事都没守过,你这个人其实没有经过人生。

    我见过陌生人死去,在童年,第一次,才四岁半,我亲眼看见长江上轮渡翻倒在江心,一船的人的脑袋像皮球在江水上面浮着,一眨眼工夫,就削掉一半。五岁时,看见中学街上边两所学校批斗,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砖头打倒在地上,他的嘴里流出一线血,头里的脑浆也流了出来。那个夏天江岸上每天浮出死尸,我跟在男孩子们身后,跑去看稀奇。尸体鲜活,尸体腐烂发臭,都没有人来认领。长大后,我的一个画家朋友得癌症,我去医院看他,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死了。他一直受到公安局审问,几进几出,都是流氓罪,画的画说是有政治问题,还搞裸体行为艺术。

    “这些算吗?”我问英国心理医生。

    “算,但是跟至亲之死不一样。”

    那时我不太认同他的观点,现在我有些懂了。自己的亲人死了,是自己身上那部分与之相联的东西死了,包括与之相关的记忆也会跟着死。谁胆敢说与亲人的记忆永存?

    母亲成了一个骷髅头和一堆灰,被坑板原线送回来。火化加冷却,花了一个小时。工作人员用铁铲敲碎骷髅头,他招呼我们几个儿女进入里间,亲自捡骨灰。我看那工作人员的脸,发现他奇丑无比,他凭什么拿着铁铲朝母亲的头猛击?他头上要对遗体轻放小心的标语是做什么的,我马上想到那个举着六十五斤重木板朝母亲头砸去的“文革”造反小子。他和一尺之外那个工作人员一样,下得了手,中国人太多,人连东西都不是,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时代,都一样。

    可这两个人不知,这次他们击碎的不仅是我母亲,还有我。我整个脑子变得混沌不堪,非常疼痛。如果死去,可以救回母亲,我情愿死去。我拾了母亲的左脚和右脚骨头,我手上的铁夹被三嫂接过去了。

    我机械地看着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在坑板前低头拾母亲的骨头,后来又进来大姐的女儿、大姐夫、二姐夫、五嫂、守礼哥、二表嫂、莫孃孃和幺舅,他们用铁夹,将母亲的遗骨放在一个小铁筐里。最后,坑板上夹得没有剩一点,工作人员让我们离开。他们把小铁筐里的骨灰倒入绸布里,将绸卷裹好,放入事先由我们选好的双鱼白玉石雕骨灰盒里。

    “要移灵仪式吗?”出来一个工作人员问。

    大姐问,“是不是外面在做的那种热闹事?好啊!”她看着三哥,三哥看三嫂和二姐。

    小姐姐马上投了大姐一票,三哥问了价格,还算合理,就点点头。

    我们跟着工作人员转到青纱白花装饰肃穆的仪式厅,四个年轻男子等在门口,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俊气,一身黑制服白手套,黑领带黑皮鞋。他们将一块红绸布对角系结包着骨灰盒,放在厅堂右侧长方小木桌上。

    厅堂正中间有一顶古式福寿轿子,其中一黑制服男子请三哥到右手处一盆子里净手,再转向桌前骨灰盒跪下,净盒,端盒前行到福寿轿前。由轿前右侧的一名男子接住,与左侧一名男子一起,轻放在轿中央位置。

    全部人站立在门外,一男子走上前,同时哀乐响起,他手拿一张纸,用重庆普通话念悼词。我印象深刻的句子是: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部不平凡的历史,当亲人离别人世的最后时刻,才觉得珍贵,才感到难分难舍。生死无悔,逝者无憾,我们永远把逝者怀念。

    悼词念了两分钟,这比大肚猫的一条龙的追悼会像追悼会,没有那么黑色幽默,虽也是众人皆可用的通稿,却一句顶万句,所有人统统哭湿了眼睛。

    他们让直系亲属进厅,进行默哀三鞠躬。四个男子挺直腰走方步,请墙上母亲灵像下来,交给次子五哥抱着,让他走前阵,他们双手托着福寿轿,跟着五哥,让三哥跟着轿子,其他人跟着三哥,朝厅堂外走。下了台阶,才用肩膀扛着,神情悲伤,既显大气又显庄重,身后伴有三人乐队吹奏古时哀乐。果然如大姐所说,很是热闹。

    他们把骨灰盒移交给三哥,一男子打黑伞,一直护送三哥上大客车。

    7

    小唐离开小姐姐,跟随我一起钻进守礼哥的车子,他坐好后,很生气地说,“为何你不请我一起坐?我比你年老,你该照顾我。”

    我说:“对不起,是守礼哥让我坐的。”

    我请莫孃孃进来坐。她说情愿坐大客车,这么低,坐着反而不舒服。大姐对我叫,“为何你不跟我们一起坐大客车?”

    二姐对她说:“不关你的事。六妹身体有点不舒服,快点上车吧,我们还要去莲花山,还得去上父亲的墓,告诉他这件事。”

    大姐进了大客车,嘴里不高兴地咕哝着。

    下火葬场的土路,停了好些车子,路变得窄小。好几辆载着人的三轮车也挤在道上。费了好几分钟才下到正马路上。不一会儿到了莲花山,三哥带着我们去墓区办公室。办公人员查到父亲的墓是双墓,把母亲的骨灰盒接过去了,做登记。

    我的脑子还是处于机械状态,仍旧疼痛,我都想不起最后抱一次母亲的骨灰盒,也没有对母亲说一句话。我跟在哥哥姐姐身后,他们做什么,我做什么。

    父亲的墓在莲花山公墓左侧半山腰上,1999年6月15日去世,火化后,存放骨灰一年四个月,在第二年10月21日下葬。主要原因是没有选好坟墓。母亲和姐姐哥哥们意见不一致,正巧有父亲浙江老家侄子来重庆,要把父亲的骨灰带回家乡埋葬,说是父亲会赞成,他一直想回家乡。三哥反对,五哥最不肯表态,也说那样每年清明想上父亲的坟,都不可能,一是远,二是没这笔旅行费用。母亲更是反对。关于合墓,母亲也没有表态,弄得一家子人不高兴,大姐嘴快,问母亲,你是想和别人合墓吧。母亲说,只想一个人待,或许将骨灰扔进长江吧。过了好几天,她说,“合墓吧,免得你爸爸孤单,离他老家那么远。”

    听说南山莲花山公墓不错,母亲跟着儿女们去看了,印象不错。

    第二次,由大姐二姐去选具体坟位,她们选了一个靠山顶的地方,面朝长江,为的是父亲的魂,可以顺江而下回家乡。守墓人在一边说,“那坟旺女儿。”

    “不旺儿子,对吧?”二姐说。

    “对你们好。”守墓人说。

    “那不行,得一碗水端平。”大姐说,“我们家有两个儿子,也得旺。”

    守墓人说,“你们心好,会有好报。”于是他帮着找一个位于半山腰的面朝长江的坟,旺儿女。最后选好黄道吉日,尘埃落定,我专程飞回重庆。

    下葬那天清晨,请的巫师,也是择墓穴之人,他说人死有气,气能感应,在地下运行,影响活人。之后他的话便听不懂。大约两分钟开场白后,他变戏法从身后拿出一只公鸡,摘取其颈毛后,取小刀割破,口念咒词,滴血祭魂。他把快死的公鸡放在墓穴前,公鸡不断扑腾,最后死在墓穴北方。公鸡死在墓穴外哪个方位,哪个方位的子孙就会兴旺发达。巫师捡掉公鸡扑腾下来的鸡毛,提起公鸡,让鸡血在墓穴周遭滴下,说是这样鬼邪不敢靠近灵柩,反而自己会遭殃。

    放父亲骨灰盒前,巫师让三哥把五谷杂粮编成的五谷囤放进墓穴里,上面盖了一张小烙饼。每个儿女往墓里扔土。我们背对墓穴,巫师封上墓穴。巫师让我们儿女及孙子们背对坟掀起衣服,巫师朝我们身上撒了米,看谁接的米粒多,日后父亲就给谁送财运。我衣服接的米粒多,姐姐们说,父亲竟然偏向我,不公平。离开父亲坟时,我们绕墓转三圈,在回家的路上也严禁回头探视。否则看见死者的灵魂在阴间的踪迹,对彼此不利。

    我们回到母亲的家,按照巫师叮嘱,洗手后,用酒来擦净,表示今后再也不死人。我们尊重父亲江浙老家习俗,喝长寿汤,吃长寿豆。汤是肉骨头做的,豆是普通的大豆,意在添福添寿。并端了好些长寿豆给邻居。

    那年种的一棵小榕叶,现在已三尺高,像把大伞罩着坟墓。这儿背靠南山群峰,风光秀丽,居高临下,俯瞰长江东流。近年两次遇大暴雨,塌方,周边好些坟都遭祸,就父亲的坟墓完好无损。公墓管理人员也称奇,说是此坟墓好风水,有神仙保佑。

    事先准备好酒和水果。在上山路上的小摊上买了香、钱纸、冥币和纸房子之类的东西。还买了几束小菊花。公墓为保持空气清新,不让放鞭炮。

    每人都到父亲坟前烧香,大姐哭跪在那儿,对父亲汇报:“老爸,妈来了,我们把母亲的骨灰暂放在存放处。快一周,慢则四五个月,最迟不过明年清明,妈就会与你团聚。不过老爸夜里可去看妈。”

    我跪在父亲坟前,把三炷香点上,举起来。风吹树叶响,好像父亲在坟里说,“六妹呀,你母亲非常孤独,所以我把她接走。”

    我双眼顿时蒙满泪水。

    记得父亲生前对我说过,“六姑娘,我的孩子,不要把你的钱给人,他们对你和母亲都不公平。你该照顾好你自己。”

    父亲在警告我。我脑子不像之前那么疼痛,《论语》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父亲一生宽容待人,勤俭节约,为人正直。他对我,对母亲生命中的男人,皆是如此。生父呢?也是一个好人。我从未与父亲说过生父,父亲从未说过母亲生命中那些男人,父亲在我生命中缺席,所以,我和男人的关系一错再错,我的婚姻更错,不是找丈夫,而是找父亲般的丈夫。

    父亲坟前儿孙们在烧香,烧纸钱。生父的坟前呢,从建他的坟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几乎从未梦见过他,除了那一次:

    我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动静,赶快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过道里什么也没有。突然一个老男人在角落里,他也看见我,也和我一样吃惊。我想掉头跑回,却很困难。不过我终于回到房间,想起那个人很像生父。可是他并没有那么老。我手里有一件东西,打开灯一看,是一张纸条,竟然是父亲的地址,在重庆石桥铺一家塑料厂。我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好像有一天一夜,终于到了站。我下了车,天已黑尽。我几乎没问人就找到生父的单身宿舍,在二楼拐角。我推开门,他不在。我坐在床头。他进来了,看见我,脸色一下子苍白。不过,马上变得很高兴:“你是六妹,没地方可去吧?谢谢你想到来找我。”他把床让给我睡。我困得要命,倒下就睡着了。清晨,鸡未叫,我睁眼,发现他在屋里点煤油炉子做鸡蛋面。他把鸡蛋面放在小桌子上,手里有了几枝竹叶。他说你转过身去。我伏在床上。他的竹枝抽打在我背上腿上,很痛。奇怪我没哭,反而心里充满喜悦。他打够了,把竹枝扔在地上,揉揉双手说,“我们两清了。好闺女,吃面吧!吃完就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吃完面,拉开门时,走近生父,一把抱住他,对他说:“爸爸,原谅我。”

    我转过身,一步跨出门,跨进阳间,走了一会儿黑森森的路,看见远处太阳正在升出地平线,温暖地照耀在我身上。

    生父与我在梦里和解了,他像一个严父那样打我,以此来处罚我对他对母亲做的所有不是。生前我从未叫过他,我恨他。可是在梦里,在我陷于绝望之中,我走向他的怀抱。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城市建筑街景路人穿着打扮,并不是90年代,反而像80年代,我十年流浪在路上的日子。可他打我时,我的样子像是五六岁,十二三岁,那时我最淘气,处处逆反着母亲干,让母亲发火。

    生父和父亲,身上都有一样东西相同,没有与我谈论过我的婚姻。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信赖我的母亲,认为我的母亲会引导我。我的母亲试过,当她认清我对她的叛逆胜过她的其他儿女,就听之任之。我的母亲没有由着她的性子管束我,大半是以为我最终不会像她一样对命运认命。

    我看着父亲坟碑上我丈夫的名字,花圈上丈夫的名字也是连着我的名字。很不是滋味,像根刺卡在胸口。父亲会怎么想这个人?生父会怎么看这个人?不必知道答案,他们会跟母亲一样态度。献给母亲的花圈,今天回家,最多明天之后就会处理掉,可是坟上名字,怎么办?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三哥,请石匠把那名字打掉,起码让那儿空着,比有他的名字好。

    下山的路上,我又想,有那种必要吗?丈夫的名字在那儿,就是一段历史,我想要抹掉那段历史,不是太可笑而幼稚。

    8

    按旧时习俗,火化或安葬完毕,出殡队伍得把白灵幡换成红旗,亲属得脱下孝服扎上红头绳。现在办丧事没那么讲究,出殡穿戴什么,回龙还是一样。五哥捧遗像走前,三哥三嫂跟后,所有人跟着他们仨,列队返回。回龙队伍不能重复去时路。五哥择弯曲小路走。说是小路,也是可以走一辆车子的土路。小姜哥站在坡上,向三哥三嫂招手,说三娃子,你们的下山饭干脆就在我的火锅店吃吧。

    小姜哥从前住在中学后街水沟那儿,他的父亲也是下江人,与父亲同过一条船,当过二副。改革开放政策实行后,他是这一带第一个做生意的人,开了好些火锅店,成了头一个万元户。

    二姐对我说,小姜哥真是生意人,也算有钱人,犯不着来凑这点热闹。

    抹不过老街坊的情面,母亲的下山饭,三哥与二姐商量后就选在小姜哥的火锅店。

    小姜哥倒是热情,走上前来就对我握手:“六妹,我是冲你来的。以后还请你签一本书给我,你写我们南岸,我要好好感谢你。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好好给你拉拉我的个人感情故事,你写写我们这种人吧。”

    我说:“好啊。”

    “我今天是专门冲着你妈妈丧事过江来的。在我这儿办,包你们家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