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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乖,摸摸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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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话,年轻的时候羞于启齿,等到张得开嘴时,已是人近中年,且远隔万重山水。

    …………

    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我都会收到一条同样的短信。

    在成堆的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的短信中,有杂草敏短短的四字短信:哥,好好的。

    很多个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条四字短信后,都想回复一条长长的短信……可最终都只回复四个字了事:乖,摸摸头。

    你身边是否有这么几个人?

    不是路人,不是亲人,也不是恋人、情人、爱人。

    是友人,却又不仅仅是友人,更像是家人。

    ——这一世自己为自己选择的家人。

    (一)

    我有一个神奇的本领,再整洁的房间不出三天一定乱成麻辣香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就是乱,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原来的位置:手表冷藏在冰箱里,遥控器能跑到马桶旁边去,衣服堆成几条战壕,沙发上积满了外套,扒上半天才能坐人。

    我自己不能收拾,越收拾越乱,往往收拾到一半就烦了,恨不得拿个铲子一股脑儿铲到窗外去。

    最烦的就是出门之前找东西,东翻西翻、越忙越乱,一不小心撞翻了箱子,成摞的稿纸雪崩一地,碳素墨水瓶吧唧一声扣在木地板上,墨水跋山涉水朝墙角那堆白衬衫蜿蜒而去……

    我提着裤子站在一片狼藉中,捡起一根烟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

    委屈死我了……这种老单身汉的小委屈几乎可以和小姑娘们的大姨妈痛相提并论。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特别地怀念杂草敏,想得鼻子直发酸。

    杂草敏是我妹妹,异父异母的亲妹妹,短发,资深平胸少女,眉清目秀的,很帅气—外表上看起来性取向严重不明朗的那种帅。

    她有一个神奇的本领,不论多乱的房间,半个小时之内准能饬得像样板间,所有的物件都尘归尘土归土金表归当铺,连袜子都叠成一个个小方包,白的一队,黑的一队,整整齐齐地趴在抽屉里码成军团。

    十年前,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电视台上班,她喊我哥,我算她半个师傅,她定期义务来帮我做家务,一边干活儿一边骂我。

    她有我家的备用钥匙,很多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是被她骂醒的,她一边用雨伞尖戳我后脊梁,一边骂:把穿过的衣服挂起来会累死你吗?!回回都堆成一座山,西服都皱成粑粑了好不好!

    过一会儿又跳回来吼:小伙子,你缺心眼儿吗?你少根筋吗?你丢垃圾的时候是不是把垃圾桶一起丢了?!

    小伙子?小伙子是你叫的?我把拖鞋冲她丢过去,她回赠我一鸡毛掸子。

    我把她当小孩儿,她嘴上喊我哥,心里估计一直当我是个老小孩儿。

    杂草敏是一只南方姑娘,个子小小的,干活儿时手脚麻利身手不凡,戴着大口罩踩着小拖鞋嗖嗖地跑来跑去,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千寻一样。

    那时候《千与千寻》还没上市,市面上大热的是《流星花园》,大S扮演的杉菜感动了整整一代80后无知少女,杉菜在剧中说:杉菜是一种杂草,是生命力顽强的杂草。

    杂草敏看到后颇为感动,跑来和我商量:哥,人家叫杉菜,我起个名字叫荠菜怎么样?荠菜也算是杂草的一种。

    我说:不好不好,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馄饨馅儿一样,一点儿都不洋气,不如叫马齿苋,消炎利尿还能治糖尿病。

    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后来改了QQ签名,自称“杂草敏”,一叫就是十年。

    (二)

    第一次见到杂草敏时,她还不到20岁。

    那时候我主持一档叫《阳光快车道》的节目,里面有个板块叫“阳光女孩”,她是其中某一期的嘉宾。

    她那时候中师毕业,在南方一个省委幼儿园当老师,本来应该按部就班混上十几年,混成个省委后勤机关部门小领导什么的,怪就怪我的一句话,断送了她的大好前程。

    我那时候年轻,嘴欠,台上采访她时不按台本出牌,我说:

    职业是职业,事业是事业,没必要把职业升迁和事业成就混为一谈,也没必要把一份工作当唯一的轴心,别把工作和生活硬搞成对立面,兼顾温饱没有错,可一辈子被一份工作拴死,那也太无趣了,吧啦吧啦吧啦……

    我随口胡咧咧,她却醍醐灌顶,风驰电掣般地回去料理了后事,拎着一个超大号旅行箱跑回山东。

    她说她梦想的事业并非在幼儿园里从妙龄少女熬成绝经大妈,而是要当一名电视主播。

    她说:万分感谢你一语点醒梦中人哈,你帮人帮到底吧。

    我说:我×,你是不是以为当个主持人就像在庄稼地里拔个萝卜那么简单,赶紧给我回幼儿园看孩子去。

    她说:回不去了,已经辞职了。

    见过孩子气的,没见过这么孩子气的,我信因果报应,自己造的嘴孽当然要自己扛,于是喊来了几个同行朋友手把手地教了一个星期,然后安排她参加台里的招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咱仁至义尽了就行,她自己考不考得上看自己的造化。

    ……没想到居然考上了,名次还挺靠前。

    杂草敏一开始是在少儿组实习,窝在机房里剪片子,后来当少儿节目的主持人,尖着嗓子哄孩子玩。她本身就是个孩子,又是幼师出身,嗲声嗲气的,哄起孩子来很有耐心。

    她毕竟是新人,有时候主持节目老NG,连续七八条都过不了,导演不耐烦,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于是我老骂她。

    一骂她,她就嬉皮笑脸地眯着眼,用方言说:哥,不是有你罩着我吗?

    罩什么罩!哥什么哥!

    她南方姑娘,“哥”被她喊成“锅”,听得人火大。

    我沉着脸压低声音说:你别他妈跟我撒娇,连A罩杯都不到的人是没资格撒娇的,你再这么NG下去,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

    她咬牙切齿地大声发誓:哥,你别对我失望,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发育。

    一屋子的同事盯着我俩看,跟看耍猴儿似的……

    我左手卡着她的脖梗子,右手捂住她的嘴,把她从我办公室里推了出去。

    后来,她上进了不少,经常拿着新录的节目带子跑来让我指点,还事事儿地捧着个小本子做记录。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年轻,好为人师,很享受有人来虚心求教的感觉,难免挥斥方遒唾沫星子乱飞,有时候聊得刹不住车,生活、感情、理想各个层面都长篇大论,着实过了一把人生导师的瘾。

    她也傻,说什么她都听着,还硬要把我当男闺密,什么鸡毛蒜皮的猫事狗事都来问我拿意见。我大好男儿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婆婆妈妈,有时候听着听着听烦了,直接卡着她的脖梗子把她推到门外去。不过,时间久了,关系毕竟是密切了许多,她再“锅”“锅”地喊我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烦人了。

    电视台是人精扎堆的地方,她傻乎乎的,太容易受欺负,有时也难免为她出出头。

    有一回,她像个小孩儿一样躲在我背后露出半个脑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别人说:就是他,他欺负我。

    我一边黑着脸骂人一边心里觉得好笑,想起小时候,表弟经常拖着鼻涕和我说同样的话:就是他,他欺负我,哥哥你快帮我揍他。

    那时候,杂草敏工资少,她自己也不客气,一没钱了就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让我带她吃肉去,我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背井离乡来跳火坑,难免生出点儿恻隐之心,于是每逢撸串儿、啃羊蝎子的时候都会带上她。

    她也不客气,扎啤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烤大腰子一吃就是三个起,吃得我直犯怵。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妮子,大腰子这个东西吧,你吃再多也木有用啊,有劲儿你使不上哇……

    她愣了一下,没听懂,然后傻头傻脑地龇着牙冲我乐。

    我那时候短暂追过一个蛮漂亮的森林系女生,有时候带着她们俩一起撸串儿,那个女生碰翻了辣酱瓶子,我掏出手绢来一根一根帮她擦手指头,那姑娘赏我一个大kiss。她爱抹口红,印在我腮帮子上清清楚楚一抹红。

    这可把杂草敏羡慕坏了,嚷着也要找人谈恋爱印唇印,嚷了半年也没动静。

    我把我认识的条件不错的男生介绍给她,个个都喜欢她,她个个都不喜欢。

    有一回,她来帮我收拾家务的时候,我问她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男生,她歪着头不说话,一边叠衣服一边不耐烦说:不要你管。

    我说:哎哟,好心当成驴肝肺啊,这是。

    我伸手去拍她脑袋,往左边拍,她的头就顺势歪向左边,往右边拍就歪向右边。

    (三)

    那些年,我在拉萨开酒吧,每回一录完节目就从济南往西藏跑。

    我有我的规矩,只要是回拉萨,那就只带单程的路费,从济南飞到成都或丽江,然后或徒步或搭车,一路卖唱或卖画往前走,苦是苦了点儿,但蛮有意思的,反正在这个世界挣来的银子,少爷懒得拿到那个世界去花,少点儿就少点儿。

    出行的时间短则半个月,长则三个月,有时候出行的线路太漫长,就把杂草敏喊过来,把家里的钥匙、现金、银行卡什么的托管给她。

    山东的孩子大多有个习惯,参加工作以后不论挣钱多少,每个月都会定期给父母打点儿钱表表孝心,她知道我所有的银行卡密码,除了汇钱,她还负责帮我交水电物业费,还帮我充话费。

    一并交接给她的,还有我的狗儿子大白菜。

    她自称白菜的姑姑,白菜超级爱跟她,跟着我只有狗粮,跟着姑姑有肉吃有珍珠奶茶喝,还能定期洗澡。

    白菜是苏格兰牧羊犬,小男生狗,双鱼座,性格至贱无敌,天天觍着脸跟她挤在一张床上,搂着睡觉觉,天天屌丝的逆袭。

    第一次和杂草敏做交接的时候,惹出了好大的麻烦,那是我第一次把她惹哭。

    我约她在经七路玉泉森信门前的机场大巴站见面,一样一样地托付家产。

    那回我是要去爬安多藏区的一座雪山,冰镐、冰爪、快挂八字扣丁零当啷挂了一背包。

    杂草敏一边心不在焉地盘点着,一边不停地瞅我的背包。

    她忽然问:哥,你不带钱不带卡,饿了怎么买东西吃?

    我说:卖唱能挣盘缠,别担心,饿不着。

    她的嘴一下子噘起来了,那个时候她对自助旅行完全没概念,把雪山攀登、徒步穿越什么的想象成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以为我要天天啃草根、煮皮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