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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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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闱落第,闫大郎心中郁闷,回到家中亦不得释怀。想起在京中遭遇,愈发恼恨杨瓒。思起在客栈中的种种,连为他解围的闫璟也一并恨了起来。

    接风宴上,闫大郎没有好脸色,闫家人自然兴致不高。父子兄弟对饮,也是没滋没味。

    红姐儿端正坐在舅母身旁,笑意温婉,不复先时精明外放,一派恭良谦和。只在闫二郎色眯眯的看过来时,微微垂下眼,掩去一抹不耐的冷光。

    待酒过三巡,闫大郎只顾闷饮,闫二郎增添几分醉意,神情愈发不堪。

    闫王氏好似没见到一般,见红姐儿托辞退席,硬是将她拉住。

    “何必急着走?陪舅母多坐一会。听听你两个表兄的诗文,可做得好?”

    看到扣在腕上的那只手,扫过半露在袖外的两枚银镯,红姐儿眼中冷光更甚。贴身伺候的丫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各怀心思的闫家人却无一发现。

    宴后数日,红姐儿借口受了凉,闭门不出,连舅舅舅母的面也不见,只让丫环给县衙中办事的父亲送信,内容如何,送信的丫环家人一概不知。

    闫大郎灰心丧气,无心读书。在家中坐不住,干脆带着两三个家人到街上闲逛。遇到昔日同窗,更是大撒银钱,频上-春-楼酒肆,每每喝得大醉而归。

    闫父有心惩治,几次三番被闫母拦住。若是气得狠了,不肯罢休,闫母直接撒泼打滚,让家人仆妇着实看了几场热闹。

    “我呸!我儿已是举人老爷,今番不中,下回必定考中!金榜登科的文曲星,你一个乡下泥腿子敢打?!不怕遭了雷劈!”

    一旦撒起泼来,闫王氏口无遮拦,不管三七二十一,好话坏话一起往外喷。

    三日不到,闫家已是鸡飞狗跳,成了县中的笑话。

    红姐儿愈发深居简出,闫大郎更不乐意呆在家中。

    这日,闫大郎照例招呼一群酒肉朋友,打算到城内酒楼买醉。刚出家中,便见有一队快马从街上飞驰而过。

    马上骑士皆一身大红缇衣,遇有行人阻路,当即挥舞马鞭,凌空甩出脆响。

    厉声破风,鞭子虽未落到身上,也着实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认出骑士身上的不是鸳鸯战袄,而是京城锦衣卫的鱼服,闫大郎顿时头皮发麻,忙不迭退到路旁,远远避开。见快马一路往城东去,突生不妙之感,顾不得心中害怕,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条腿追四条腿,还要小心不被发现,自是十分艰难。没过多久,闫大郎已是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大郎这是作甚?”

    “少问,跟上来!”

    直至县衙门前,闫大郎才追上马队。

    骑士均已翻身下马,在一名百户的带领下,手持腰牌,大步流星闯入县衙。

    见此情形,闫大郎心头狂跳,不详的预感更甚。

    没过多久,县衙中便传出一阵嘈杂。

    五六个皂吏狼狈奔出,左脚别右脚,接连滚落台阶,吃了一嘴沙土。

    其后,办事的锦衣卫用铁链锁着县衙主簿和典史,一路拖拽。大令和二尹满脸煞白,指挥着余下衙役推出一辆囚车,将锦衣卫拿下的三四人塞到车中,胆战心惊的关上车门,落下铁锁。

    “锦衣卫办事,速避!”

    百户跃上马背,拉住缰绳,挽了个鞭花。

    骏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直向南奔去。

    校尉以县衙中的驴马牵引囚车,紧随百户身后。车中的四人挤在一处,被颠得眼冒金星,接连-撞-上木栏,浑身青紫,叫苦不迭。

    闫大郎当即认出,其中便有红姐儿之父,自己的姑父。

    “快,回去告诉我爹,出事了!”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闫大郎手脚冰凉,也不晓得是一路急奔所致,还是惊惧万分之故。

    闻听消息,闫父同样心惊。

    县衙官员差役犯事,小吏均可在县中处置,典史以上多提至州府,审明后上报朝廷。

    小小的典史主簿,以品级论,根本不入流,怎么就劳动了锦衣卫?

    莫非,是同先时篡改徭役名簿有关?

    闫家只晓得送钱给主簿,上下活动,免掉自家正役,陷害杨氏一族。并不晓得,此事经由锦衣卫上报天子,已和边镇文武贪墨官银、虐-使役夫之行挂钩。

    越想越是害怕,闫家父子六神无主,唯恐下一刻便锁镣加身。只能想方设法开具路引,写下书信,遣家人飞送入京,向闫桓父子求助。

    于此同时,送信的快脚也完成了差使,同杨家拜别,踏上归程。

    “老翁可有口信要带给杨老爷?”

    “只这一封家信。”

    杨父和杨氏族长一同上座,取出写好的书信,交给快脚。

    “若是四郎问起,只道家中一切都好,无需挂心。”

    一切都好?

    看着门上的白幡,快脚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劳烦了。”

    杨父身体未愈,加上天寒,又添一层病。不经人搀扶,压根动不得身。

    杨氏族长代他送快脚出门,再三叮嘱,万不要将族中事告知。

    非是族人不怨,只是四郎将要殿试,正逢关键时刻,怎能分心?

    况且,四郎中榜的消息已在县衙张贴,闫家投鼠忌器,纵是想动手脚,也不会在涿鹿。反倒是四郎孤身在京,更需万分小心。

    现如今,四郎便是全族的希望。想报仇,也要等四郎金榜题名之后。

    快脚背上行囊,一路走出县城。

    回头遥望风中的白幡,抹了抹脸,眼角不禁火辣辣的疼。

    三日后,府衙差官飞驰入县。

    未几,县衙贴出告示,镇守太监蒋万犯法,被押送入京。启用御马监右少监刘清镇守宣府,不日将赴保安州。

    蒋万所犯何罪,告示上提也未提。

    与蒋万勾结的守备和府衙上下,终日里心惊胆战,却迟迟没等来拿人的刑部官员。只有边卫中的锦衣卫镇抚突然换人,另有从狭西换防的边军替下守城兵卒,将整座府城守得如铜箍一般。

    休说鞑子来犯,纵是城内的人想要出去,也需经过层层盘查。

    不夸张的说,连只苍蝇蚊子都别想来去自如。

    既然事发,刑部大理寺不来拿人,于涉事的文武绝非好兆头。九成以上的可能,他们的去处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东厂刑房和锦衣卫诏狱。

    落到厂卫手中还想求得-宽-大-处-理?

    做梦去吧。

    京城刮起的风,终于吹到宣府。

    弘治帝迟迟没有下死手,非是心慈手软,过于宽厚。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太子磨刀。

    刀锋磨利,必有人头落地。

    县衙的官员只是开胃菜。以他们的品级,能被锦衣卫押解入京,也算是另一种“殊荣”。

    等锦衣卫得了口供,掌握实据,已成瓮中鳖的边镇文武,都将成为朱厚照威慑群臣的刀下魂。

    血染法场,为后世唾弃,便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弘治帝的慈父之心,少帝的天子之路,必将以血染就。

    身在天家,这也是避不开的宿命。

    带着血腥味的寒风自北方卷过,悄然无声。

    弘治十八年三月丁酉,杨瓒早起洗漱,整理衣冠,和李淳、王忠等中榜的贡士一同候在客栈前,等贡院来人引路,前往宫中参加复试。

    杨瓒本以为殿试就是最后一关,未曾想到,在面君之前,还需经过一轮复试。

    仔细思量,非是朝廷突发奇想,定要多此一举。想必是以此来摸底贡士,保证殿试万无一失。

    真有滥竽充数之辈,在复试中定然露馅。有长相不过关的贡士,也会被摘选出来,在殿试中另作安排。

    这种安排不是黜落,而是在座位上的变动。

    如凤雏庞统一般,相貌委实对不起社会,纵是才高八斗、春闱排名靠前,也会座位后移,远离天子龙椅。

    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可谁让开国皇帝立下规矩,天子考官都喜欢“以貌取人”?

    内阁六部,朝中重臣,光有才不行,还必须有长相,务必才貌双全。

    这种考量,对有资格上朝的京官尤为重要。不然的话,非但天子不顺眼,群臣也会浑身不自在。

    锦鲤身边趴条鳄鱼,像话吗?

    外放的话,便可放宽条件。反正不用面君,有才干、能造福一方百姓即可。相貌英俊与否,无需太过计较。至于升调入京,那是很久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路之上,杨瓒对明朝官场有了全新认识,并得出结论:大明科举不只选才,还选美。

    不提贡院里的儒师如何清逸俊朗,单是监考阅卷的翰林学士,胡子一大把,仍是美中年、美大叔。

    中官没见到几个,只有没长开的小黄门,不好下结论。

    宫门前的羽林卫,殿前的金吾卫和大汉将军,乃至巡查行过的锦衣卫,无一例外的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相貌堂堂。

    拉出去走一遭,足可闪瞎一群钛合金眼。

    杨瓒收回目光,唇角微勾。

    如此来看,在朝堂为官,好像也不是件坏事。

    虽无心做什么,至少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