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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正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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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统热、好热热汗沿面颊滚滚而下流进了胸口溽湿了内衫。

    七月盛暑最是汗流浃背的时节。内衫紧贴皮肉身子像给蒸熟了汗水蒸成烟急于飘出却又给短袖葛衣挡了下来。

    烈日当空火伞高张打赤膊也不嫌过可此际身上不只穿了短衣还多加一件内衫更外头居然还有一件棉袍总计内一件、里一件、外一件内外三件。汗水在里头闷煮背后冒出红痱子奇痒难忍偏又搔抓不得。因为内外三层衫之上尚有一件厚马甲马甲之外还有一层重重的大铁衣。

    铁衣精钢所制少说十来斤太阳一晒既闷且烫又重路旁明明有树荫可供乘凉这人却视若无睹看他低着头嘴角含笑彷佛能头顶骄阳、站立不动便是人生无上快事。

    大热天的疯子便出门晃荡了。看这人行径诡异样貌也颇古怪称不上英俊却也谈不上丑恶阳光映照五官看他好似二十来岁又像四十好几一张脸给烤得红如火、焦如炭眼白望来加倍明亮极显精神。

    正午时分太阳毒烈尽管满身汗湿疯子却一脸怡然正享受间突听背后马蹄声大作一匹快马从后方奔驰而来卷起了阵阵黄砂马上坐了一名乘客同样身穿铁衣面红微焦与那疯子好生神似宛如亲兄弟一般。

    当当当当当快马奔过背后随即响起锣声疯子微微叹气知道又要动身了他从脚边拾起一只铁盔套到了头上随后提起一只皮囊细细数了数但见囊里共计二十四白羽箭不消说这是只箭袋依规矩须缚于大腿右方。

    箭袋提入手里秤一秤至少十斤。十斤很沈可浑身上下就属这玩意儿最轻了看铁甲十五斤步战军刀二十八斤盾牌十二斤紫藤大弓斜挂身后刀箭弓三者合计共达六十五斤除此之外背后还负了一只大行囊内装二十斤粮四只皮囊各置四斤清水皆缚腰上。

    呒呜呒呜锣声大起随后又响起了唢呐声。吹鸣半晌渐渐止息大地一片荒静猛然间响起了阵阵雷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皮靴踏落溅起飞灰泥沙皮靴提起后方又踩下一只皮靴更后方还有更多更多的皮靴一只只形制相同主人也生得一模一样人人面孔焦火眼白亮、肩膀宽而手脚大不消说这帮人其实不是疯子而是一名又一名战士。

    阳光晒上光芒刺眼脸上的汗水结成了盐晶闪闪光望之如同宝石。战士们全身武装干粮饮水弓箭军刀自己吃的自己背自个儿用的自己拿人人负重过百斤。

    运气不好的人尚须扛长枪、举狼蒺运气更差的还得拖拉洪武炮背拱腰弯苦不堪言。

    不过这些活儿都不累最累的活儿在前头那儿有样东西举在手上可以累垮一头牛。

    细长长的木杆儿杉木所制长约三丈十斤不到然而双手提举时却似扛起千斤因为杆顶悬了一样物事重如九州岛巨鼎。

    轰轰轰轰狂风扑面而来拂开木杆上的一面布巾现出两个字左日、右月。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带头军官扬鞭而起呼唤满场士卒的姓名:正统军!

    呒呜呒呜唢呐声中全场暴然答诺场中兵卒不论出身全因这三字而得尊严。带头军官提鞭向天指示方位:吾皇有令全军挺进西北三原城!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正统军出征了两万两千名兵卒开队奔跑烟尘飞起声势惊人四面大旗当前领队但见日月王纛招展于天两面帅旗相伴相随左是方今朝号右为本军总号其后才是一面火红巨帜标明了兵马隶属师号:藏武四卫。

    正统军编制宏大除北关四镇外就只有这只藏武四卫驻派边疆他们另有个通名称作藏远天高师。此师下辖四卫乃是朝廷派驻乌斯藏的精锐兵马上可及天顶孤峰下可至深壑渊薮体力远过常人是以个个都能负重百斤即使行军百里也无人落队喊苦。

    正统军里有句话称作生于藏武死于北关每逢新人入伍必然先赴乌斯藏待得三年之后训练精实便能移防前线荆州、潼关、汉中等地任君挑选再过三年若能平安归来便可移防北关颐养天年不必再去前线受苦。故称:生于藏武、死于北关。

    正统建军以来藏武四卫始终为后备兵马之用从未开赴前线。只是眼下情势有些不同一个月前朝廷紧急传书将他们征调出藏想来必有什么大事生。

    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烟尘飞扬中两万兵卒脚步齐整一里又一里一程过一程一片奔驰震踏声中突听前方传来号令:全军布阵!预备迎敌!乍闻号令众兵卒立时向两旁分开或提弓拉箭、或拔刀出鞘正严阵以待间前方一面旌旗现出上书汾州。

    汾州大漠师!众兵卒齐声欢呼都知友军抢先抵达了。

    汾州三卫游走紫荆关一带人称汾州大漠师军中兵卒多是蒙汉混血指挥主将姓虎名唤虎大炽骁勇善战使一口三尖两刃刀骑一口双峰怪骆驼自称是太阳汗后裔平生最爱伍都督次爱打架三爱喝酒。

    眼看友军在前藏武四卫纷纷收起兵器指挥使便也驾马上前喊道:藏武师管带熊杰在此敢问虎将军何在!这藏武师指挥姓熊单名一个杰字二十五六年纪平生最爱读书英俊挺拔颇有文人之风。

    两师荒漠交会一是藏武天高师一是汾州大漠师只是熊杰连喊几声友军却无动静当即纵马向前喊道:虎将军!我是熊杰!请你现身相会!话声甫毕但听沙地磨磨对面阵中飞出一骑来势奇快迅雷不及掩耳似乎不怀好意。藏武四卫心下大惊正待拉弓御敌熊杰却挥了挥手喊道:没事!是自己人!

    面前奔来一头双峰大骆驼上头坐了一名戎装男子披头散、状似野人不是虎大炽是谁?听他提声喊道:小熊老弟!是你么?熊杰拍马迎上笑道:虎大哥!阔别多年了!

    双骑靠到近处虎大炽突然把手一扬刀锋暴起竟已架到熊杰的颈上熊杰心下震惊:虎大哥你你这是

    藏武四卫见主官被袭不由分说全数拔刀出鞘。汾州三卫一声喊也是挚刀在手双方兵戎相见宛如窝里反了。熊俊骇然不已还不知该当如何虎大炽已把腰刀收起淡淡地道:小熊老弟别见怪啊咱这是给你点教训。

    教训?熊杰心里有些不快了沈声道:什么意思?虎大炽淡淡地道:下回见到友军旗帜千万别莽撞。记得先遣使察看验过令牌再说。否则要是撞上怒匪乔装你还有命在么?熊杰啊了一声顿时醒悟过来拱手道:多谢虎大哥提点熊杰受教了。

    虎大炽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以后多学着点。簇唇做哨呼溜一声大骆驼立时屈膝坐下。熊杰见他下来了自也不好失礼便也跟着翻身下马。

    这虎大炽是汾州卫总兵官看他虬髯浓须蒙汉杂血形貌极为豪迈真有几分太阳汗的英风。那熊杰也不遑多让看他虽未蓄须身高却达八尺以上胸厚膀粗相貌堂堂站在虎大炽身旁分毫不显细弱。

    眼看两名主帅言归于好汾州三卫便也收了刀纷纷为友军递上水壶藏武四卫却是心有余悸一来怕给老兵欺侮二来初临前线满心忐忑间便只紧随主帅身侧时时准备保驾。虎大炽晓得他们怕生有意开个小玩笑当即向前一指怒喊道:看!怒王本队!什么!藏武四卫全震惊了面面相觑间一同抽出了家伙呐喊道:杀啊!烟尘滚滚众兵卒冲上前去准备拿性命来搏虎大炽哈哈笑道:傻小子跟你们闹着玩的。熊杰闻言大怒一把扯住虎大炽的胡须厉声道:兵凶战危的!拿这个玩笑?不怕军法究办么?虎大炽乃是胡人后裔爽朗达观时时嬉戏胡闹只是军法在前管那胡人汉人、苗人藏人都只有一颗脑袋可砍。听得熊杰要报军法了自是慌了手脚忙道:别动气、别动气前线战事已经定下啦。熊杰起疑道:定下了?真的假的?虎大炽忙道:真的真的五天前战事就平定了。不然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拿那厮的名字胡闹?熊杰心想不错便放开了虎须道:大都督接到消息了么?虎大炽道:早接到了他一会儿便到前线了。众兵卒喜形于色齐声喊道:大都督要来视察么?虎大炽笑道:三羊镇与他的老家相距不远大都督心悬故里当然得来瞧瞧了。熊杰点了点头自知伍大都督迹于西凉早年是公门名捕擒奸摘伏正直不阿其后又为了反对奸臣江充不惜千里奔波投靠前朝大臣善穆侯柳昂天一生慷慨侠义方有今日的伟大事业。正敬佩间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大都督亲来前线可有兵马保驾?虎大炽嘿嘿笑道:放心荆州师已经奉调北上啦。听得荆州师三字熊杰大惊道:什么?我哥也来了?虎大炽哈哈大笑:瞧你乐啦?你大哥一听说大都督离京连夜便从荆州率军北上你再晚片刻他就赶到你前头啦。正统军里有大小双熊大熊单名一个俊字便是外号荆州狮的熊俊。此人是家中长子派驻荆州乃是第一批入伍的老将。至于小熊则是眼前这位熊杰兄弟俩一在荆州一在乌斯藏说来已有两年不见没想今日托大都督之福竟能在此相逢了。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便又上马整队直朝前线而去。熊杰坐于马上眺望前方道:虎大哥这回战况很是惨烈是么?虎大炽讶道:你怎么知道的?熊杰道:我是用猜的。你看藏武师远在天边却让朝廷调了出来战情若非十万火急何必找我们?

    乌斯藏兵马虽甚年轻却是能写能说文武双全极有潜力向得伍定远看重。虎大炽叹道:你说对了这个把月来打了个昏天暗地白日里明杀夜里袭寨任谁都是没吃没睡。若非宁武、风武的主将都死了。朝廷也不会请你们出藏驰援。

    众部将吃了一惊情不自禁手按刀柄退开一步。虎大炽忙道:放心放心五天前诸师汇聚三羊镇贼匪挨不住猛攻拂晓时便自行退去了。熊杰沈吟道:诸师汇聚?一共来了多少兵马?虎大炽道:二十四万。众人大惊道:二十四万?

    虎大炽屈指来数:此战前后到了十二师、四十八卫骑骆驼的是咱们『汾州大漠师』骑马的是汉中轻骑师靠两条腿的是『宁武卫』、『风武卫』连你们藏武师算进去合计是二十四万兵马没错。

    众人暗暗骇然方知战况惨烈远在想象之上。正说话间忽见路边倒着一块石碑字迹黑脏脏的难以辨识.一名校尉拿靴底望石碑上擦了擦赫然露出了三羊镇三字。

    熊杰低声道:虎大哥这这是界碑么?虎大炽道:没错.过了这块石碑就是前线了。

    投入正统军以来众将士还是次开抵战场一时人人肃穆四下自是鸦雀无声。

    虎大炽当前带路众人默默随行方入镇内便闻得一股**恶臭地下满是尸看服色都是留守军一行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尸身却是断手残肢、血肉模糊。再看苍蝇飞舞蛆虫蠕动饶那藏武四卫以勇士自居仍不禁为之色变不少人更是当众呕吐。

    凡事都有第一遭当年虎大炽初至前线乍见满地死尸直吓得膝间软连路也不会走了此时见得新人的丑态自无取笑之意。正叹息间几名校尉迎面而来喊道:哪个是熊杰?

    正统军向来不拘小节寻人便似喊狗。熊杰却是文武双全之人把军靴一并躬身抱拳沈声道:末将熊杰敢问两位是那人道:咱是汉武卫的校尉想向你借几个僧兵来用。

    熊杰皱眉道:僧兵?虎大炽凑头过来附耳道:他们要做法事.熊杰顿时醒悟忙道:僧兵没有藏兵倒是极多。你们要么?那校尉道:能念经就成。

    藏人笃信佛法打小虔诚膜拜人人都能诵经不少人还随身带了佛图唐卡自也能念些往生咒。熊杰自知不能拖延忙召集了部众便随那两名校尉而去。

    来到汉武本营只见眼前一座小山堆满了尸地下布满柴薪已然等着火化。

    看这汉武卫是轻装骑兵一旦有了伤亡那就不只人死尚有马亡加之天气炎热再不烧化尸立时便要闹瘟疫无怪急寻僧兵做法事。

    两边主帅相见叙礼熊杰见他们死伤惨重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吩咐属下上前赶紧为亡灵渡。大批藏兵掩住鼻子来到了尸前自将唐卡翻开随即咿咿啊啊地颂起经来了。一名兵卒手持火把自问熊杰道:佛祖来接引了么?

    藏语深奥谁也听不懂他们在念些什么熊杰当然也不知佛祖身在何方低声便道:再等会儿。蚊蝇飞舞嗡嗡扰响汉武主帅呆坐地下面色茫然什么也不知道了。虎大炽低声道:别等了赶紧放火吧。

    几名兵卒点燃了柴火抛入尸堆中霎时烈焰高涨传出了阵阵焦臭。

    一片诵经中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火海吞噬了同伴战士们的身躯即将装入骨灰坛让战友们背回故乡。半年之后他们的家人会领到一个骨灰坛子此外还有五十两银子。

    县官送些挽联、父老们说些好话日后妻子改嫁、儿女改姓至于这人是因何而战、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杰热泪盈眶慢慢跪倒在地虎大炽道:弟兄们一齐跪下。满场将士伏地拜倒一齐向战死弟兄道别。

    眼看熊杰哭了虎大炽拉住了他道:走了没什么好看的咱俩去歇歇。

    两人来到阴凉处坐下虎大炽拍了拍熊杰道:老弟打仗便是这样生死由命、愿赌服输没啥好哭的。提起水壶咕嘟嘟地喝着却听熊杰呆呆地道:是啊生死天定说不定下个就轮到我了。虎大炽噗地一声满口凉水都喷了出来骂道:放屁!他提起手来朝熊杰背后重重一拍喝道:捡点吉利的说!你大哥就要来啦还这般愁眉苦脸的?

    熊杰接过水壶灌下一大口叹道:虎大哥事情是怎么闹出来的你晓得么?

    虎大炽骂道:还不就是民变?熊杰沈吟道:民变?这三原城不是派有留守兵马怎么镇不住场面?虎大炽悻悻地道:留守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你没听说过么?

    熊杰苦笑几声:既然留守军不管用地方官怎不早点向咱们求援?

    虎大炽叹道:你想得美哪。这些县官是屁一样的东西每日里就只想***升官财巴结奉迎遇上了事情还不就是那八个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要他们把事情望上报那不是搬石头砸脚啦?

    天下文官八字箴言:争功诿过七个老婆总之好官我自为之百姓好自为之老天下雨称为水灾老天不雨称作旱灾上天残暴不仁与本官德政何关?至于秦仲海如何造孽罪犯如何杀人反正还有老天爷监督何劳本官代劳?

    熊杰情知如此只能长叹一声道:后来呢?县官不望上报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的?虎大炽道:三原落陷当晚灾民包围布政使衙门见人就打几名西域商旅见状不好便逃去了汉中『汉武三卫』这才惊觉大事不好便连夜出兵驰援了。

    汉武三卫驻派汉中乃是正统军里的轻装骑兵兵行神最好野战熊杰精神一振道:这下大势可要底定了是吧?虎大炽叹道:哪来这种事?你忘了么?怒苍派了谁在汉中?熊杰喃喃地道:谁?虎大炽叹道:铁剑震天南。

    熊杰大惊道:铁剑震天南?可就是拿铁剑的那个老头?虎大炽道:就是他这李铁衫是五虎上将之一善于冲阵我军将领与之交锋往往一刀毙于马下最是厉害不过。『汉武三卫』见李老匪现身不敢和他硬干只能便就近向嘉峪关求援。谁知这么一来又引来了一个魔头。熊杰忙道:谁?虎大炽道:拿方天画戟的那个。

    二人说话之间熊杰的下属慢慢聚集而来都在聆听说话熊杰骇然道:西凉小吕布?连他也来了?虎大炽叹道:这韩毅有匹赤兔马日行千里『宁武』、『风武』双卫还蹲在茅坑里他便已现身前线杀得我军大败眼看陕西全境岌岌可危布政使知道纸包不住火终于布了『正统之令』向天下一切兵马求援。我军本部接到消息立时兵分两路一面召集关外兵马一面儌文前线命『潼关六镇』出征。

    潼关六镇长驻西北前线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正统军中无出其右熊俊大喜道:这可好了潼关六镇来了天下谁能抗手?虎大炽骂道:你傻啦?我都还没登场就这么打完啦?熊杰愕然道:怎么?怒苍怒苍还有援军么?

    虎大炽叹道:多啰东边一个元老、北边一个元帅其它堂主彪将什么的、数也数不完反正潼关六镇出兵怒苍总寨也燃起了狼烟动用了十万大军咱们当然也不能示弱这便调了『汾州大漠师』、『威州豹头师』、『灵州黑甲师』总之双方兵马越打越多到得后来咱们已无可用之兵只能召你们新人出藏来啦

    熊杰默默点头这才想起怒匪有所谓双英三雄四招抚这东北两大元帅一姓陆、一姓石正是怒苍初创时的两大元老。想来正统之令布黑峰顶上便也燃起魔火这里倾巢而出那儿前仆后继不免打得哀鸿遍野、尸积如山了。

    一名兵卒道:虎将军事出必有因到底这民变是怎么生出的?该不会是官兵强抢民女吧?虎大炽恼道:放你妈的屁!三羊镇又穷又苦人人黑瘪瘪的哪来的美女好抢?你当官军都是畜生么?

    那小兵微微一窘:既是如此百姓何故怒?虎大炽叹道:一篮花卷。

    什么?一篮花卷?众将士错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虎大炽懒得说了只朝地下吐了口痰去去晦气。

    众人面面相觑看这花卷乃是寻常面点一竹篮也不过值得几文钱岂料朝廷先后调动宁武、汉武、潼关六镇等兵马其后连乌斯藏的驻军也奉召驰援闹得百师会战烽火连天却是为了区区一蓝花卷?

    天干物躁农作难收什么怪事都生得出来。熊杰还想追问虎大炽却不肯多说了道:反正乱事敉平咱们总算夺回了三原城不算白忙一场。只是居民颇有死伤不能不稍加安抚说着说兵卒们便推上了两辆大车车上堆满了热腾腾的面食全是刚蒸出来的花卷。

    熊杰咦了一声道:虎大哥你这是要虎大炽道:我要劳驾你的兵马前去慰问灾民。熊杰道:虎大哥非是小弟推辞只是我军远道而来又是第一回上前线人生地不熟的恐有闪失虎兄可否另请高明?

    不行。虎大炽神色郑重:各部兵马都不方便出面只能劳驾你们了。

    熊杰啊了一声却也懂了道理。看这场大战好生惨烈各路兵马于三羊镇激战必与当地居民有些误会。若由虎大炽等人过去抚慰不免火上加油只能请乌斯藏的兵马代劳了。

    心念于此熊杰也不好再推辞便向虎大炽要了两名斥候引领全军开进镇中。

    这三羊镇与西凉城相距不远此番打得遍地焦土大都督念在同乡之谊无怪要亲来视察。只是此地委实穷困过去有何历史出过什么名流谁也不知惟见一片残垣断壁地下又是血迹、又是火烧远处更隐隐传来哭泣声让人心生茫然。

    熊杰沿路探看四下房舍尽数倒塌也不知还有什么活人。约莫行过半条街眼前总算有一栋半倒房舍屋里隐传啜泣声熊杰心下恻然忙探头向内只见一名老汉领着儿女全家老小缩于屋角哀哀啼哭好似失去了什么亲人。

    熊杰晓得这户人家受灾极重也是怕惊吓了他们便先解落佩刀取来竹篮放了十来只花卷这才走入破屋中轻声道:老丈末将奉朝廷之命特来馈赠食粮。

    那老汉低头哽咽身上微微抖并不应声。熊杰柔声道:老丈这不要钱的您快收下吧。他说了几句那老汉仍是飕飕抖熊杰叹了口气便将竹篮放于地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竹篮给提了起来朝他背后扔来。

    滚!滚!一名女子边扔边骂:谁希罕你的东西!拿着你的臭花卷滚!快滚!快滚!

    漫天花卷扔来几名小孩也是又哭又叫抓起石块便砸。

    熊杰武功精强挨了几枚石子无甚大碍。大批将官却火了手按刀柄怒目喝止:干什么?又想造反了?听得造反二字这家人不知怎地竟然抱头痛哭起来那女子提起竹竿哭吼道:我就是要造反!你待怎地?过来杀了我啊!

    几名军官气愤不过正要上前理论却给熊杰拦住了道:够了。

    够了打得够了。众兵卒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放开了刀柄。熊杰从地下拾起竹篮悄悄搁在门边低声道:走吧。

    众人随着熊俊离去沿途望去满街屋舍倒的倒、烧的烧家家都有哭声众兵卒每逢灾民莫不上前赠粮致意。奈何亲手奉出的花卷却无人愿意来接甚且无人愿意开口说话唯独望向他们的眼神道尽了心中的一切。

    彷佛孤军深入敌境什么都不对劲了过去藏武师常驻边疆与乌斯藏百姓公私来往军爱民、民敬军彼此甚是融洽。谁知下来了平地反倒见了这些仇恨怨毒的目光。

    众将士垂头丧气心情低迷虎大炽的两名属下却是习以为常了便向熊杰道:别理这些人赶紧把花卷一大都督快来视察了。

    听得大都督行将抵达人人士气为之一振。熊杰也是微微一笑自知大都督到来哥哥熊俊也将率众北上兄弟俩多年不见今晚必当热闹。便又振作起精神等着把公事办完。

    正走间忽见一对母子跪在地下抚着一具尸身啼哭那尸体手中却还紧握一柄刀想来是个匪帮乱民却让正统军格杀了。

    眼看灾民现身众军官纷纷停步只是想起适才所见的怨毒目光心里竟然微感害怕一时无人敢近身旁。虎大炽的部属都是老将了附耳便道:熊将军这些是乱民遗孀不必糟蹋食粮了。熊杰踌躇沈吟忽道:不行。两名老卒皱眉道:为何不行?熊杰凝视那对母子道:乱民也是民。

    乱民亦民朝廷武人绝不该是百姓之敌。他们既奉天子之命而来奉的便是天理。

    便拼着给百姓殴打辱骂也得按章论法把事情办完。

    闷了一整天一事无成熊杰暗下决心无论何等侮辱也要把食粮交到灾民手中。

    他来到那对母子面前小心拿起了竹篮还不及奉上脸上便给吐了一口唾沫。熊杰微一咬牙索性单膝跪倒拜伏在地朗声道:末将熊杰!特奉吾皇之命前来放食粮!请大婶看在我家大都督的面上务必收下!

    那对母子听得大都督三字顿时放声大哭提起了竹竿对熊杰又敲又打。众下属纷纷抢上前来大声道:熊将军!走了!这些人不识好歹何必与他们啰唆!

    身为武人唾面自干这在景泰朝闻所未闻谁知却降临在正统朝、正统军身上。熊杰犹不死心他跪得极低咬牙恳求:大婶求您收下这些东西末将是诚心的。

    满满一蓝花卷尽是朝廷上下的心意。然而那女人硬是不肯接熊杰又能如何呢?他又是苦恼、又是担忧就怕那对母子挨饿受苦无可奈何间只能大着胆子拉起那女人的手将花卷小心送了过去。

    那女人本在啜泣一旦给熊杰拉住了手顿时放声尖叫起来正拉扯间忽听部众惊道:将军!快退开!在众人的骇然注视下只见那女子凄厉哭嚎她扔掉了手上花卷随即抄起丈夫留下的那柄刀便朝熊杰狠狠刺来。

    大婶!别乱来!把刀松了!松了!两旁将官大惊大喊刀锋距胸前一尺不到已难闪避熊杰却迟迟不肯反击只管紧闭双眼拜伏在地像是相信那女人她绝不会杀害自己。

    正统军官绝不该是百姓之敌。刀锋越逼近熊杰硬是低头不动。两旁军官惊惶喝阻那女人却也不听劝噫噫哭喊中刀锋已近喉颈眼看熊杰命在旦夕虎大炽的部属怒吼道:还等什么?杀了!

    斩!刀光一闪那女人的哭声从中断绝倒卧于地鲜血从衣衫底下泊泊渗出花卷掉落一地全都沾上了碧血。

    熊杰霍地抬头见了这幅景象忍不住张大了嘴。他万万料想不到那女人真有意杀死自己?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因自己执意送上一蓝花卷便害得那女人赔掉了性命可他该怎么做呢?若连一篮花卷也送不出去他还能干什么?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满心自责间他俯身向前正要察看尸身猛听一声大喊:别碰我娘!

    一道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伏在妈妈的尸身上呱呱大哭。熊杰痛苦咬牙正要抱住那孩子猛听一声尖叫那孩子竟从娘亲手中取起钢刀众人震惊骇然:小鬼!别碰那柄刀!

    这家人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而来眼见爹娘已死那孩子几近疯狂提刀便刺。众将喝地一声拔刀立斩。熊杰惊惶万分立时转身护住那孩子厉声道:谁都不许动他!

    话到口边身子忽然晃了晃熊杰低头下望只见自己的马甲渗出鲜血胸口处透出了刀锋。他吐出血来缓缓转头过去却见那孩子躲在自己背后手持钢刀正自满面怨毒地瞪视自己。

    两旁官兵激动呐喊都要杀死那孩子熊杰喝地一声张臂拦住随即单膝跪倒慢慢捡起了一只花卷再次递给那孩子。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熊杰什么念头也没了此刻惟一的心愿就是将这花卷送出去。

    他面露乞求之色希望那孩子赏光。那孩子却恨恨别开头去坚拒不接。熊杰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瞧着手里的花卷忽然放入自己的嘴里自己吃了起来。

    算了你不吃那我自己吃吧。熊杰这样想着他嚼着自己带来的花卷觉滋味居然不坏他面露微笑打算再来一口陡然身子一个脱力便已面触尘埃。

    炎夏午后马蹄声此起彼落从山丘上望去已能见到那面火红大纛:荆州三百师。

    正统三年六月最后的援军抵达了这只兵马名为三百师并非是说荆州养了三百支师旅而是说这批勇士吃苦耐劳能够负重百斤、夜行百里甚且身经百战故称三百师。他们的主将姓熊单名一个俊字三年前正统建军第一个投效大都督的便是他。

    都说穷文富武熊俊出身枪棒世家生下来就有钱。然自从军以来他比谁都清苦。他每月奉饷不过八钱比客栈跑堂还不如。只是熊俊不曾抱怨因为他本就不是跑堂伙计凭他的身手别说八钱银子请不动他便算八十两、八百两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如同正统军的七十二名校尉熊俊入伍前也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他少年时曾经爱上邻村一位姑娘谁知她长得太漂亮了便让洞庭水盗掳走了。为了救她熊俊便孤身闯入水寨单枪匹马杀死百名盗匪其后学了武松的模样大剌剌地来到衙门自。

    天下县官都是一个样抓匪徒的本领没有可别人若替他抓了贼却又不免触罪犯法。

    那县官见他腰悬人头浑身血污自是吓得魂飞天外他不敢定熊俊的罪也不好放他走只能请来父老们定夺。父老们叫苦连天就怕熊俊放火烧掉衙门便急急向他说了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意思是要他赶紧从军报国千万别辜负一身好本领。

    熊俊不是傻子一听说话立知用心。这帮父老平日道貌岸然私下却谋地争产陷害邻人比那帮盗匪还阴险几分谁不巴望他早些滚蛋?只是熊俊不想走他想迎娶心上人养鸡养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于是他兴冲冲上门提亲可惜事与愿违那女孩死也不肯嫁给熊俊她怕哪天熊俊同她吵嘴会用刀子割下她的头便像武松对付潘金莲那个样。

    熊俊落下泪来他没法辩解什么也不敢担保自己绝不是武松他只能拜别父母一个人背起行囊带着荆州狮的名号离开故乡正式投效了朝廷。

    朝廷者天下之公道也。熊俊内心明白这个天下太大了他无法事事出头。若想在有生之年做点大事他必须投效朝廷。朝廷中人须得信奉公道、须得明辨是非倘若朝廷毁败了整个天下也就毁了。

    正因志向如此熊俊从不愿投效厂卫也不想入边军纳凉他自愿来到正统军成为伍定远的部属他相信大都督是当代忠良只要能护住他便能为天下人留下一线生机。为此有人讥讽熊俊说他是朝廷鹰爪也有人说他自命清高就想沽名钓誉。不论旁人如何讥讽熊俊都无所谓。反正他心里明白这世上总得有个傻瓜来报效国家这个傻瓜就是他。倘使连他也动摇了那整个天下就完了。

    天气很热两天前大军由荆州开拔将士们彻夜行军人人都累了。熊俊也倦了他放开缰绳正闭眼小歇间突听远方传来阵阵唢呐声。

    呒呜——呜呜呜呜——唢呐声间歇不定当是正统军的暗号无疑想来友军必在左近。只是熊俊百战之身看也不看便道:全军散开预备迎敌。话声未毕前方马蹄隆隆一面旌旗急驰而来喊道:熊将军!熊将军!熊俊厉声道:拉满弦!

    万弩拉开箭矢向天一片精光闪耀中大军已然分散列阵。便在此时快马骤停几名兵卒翻身下马急急抛弃刀械喊道:熊将军!我等是汾州三卫、虎大炽将军手下将士!奉命来此迎接将军!熊俊哼了一声把眼色一使几名斥候纵马上前厉声道:缴验令牌!

    兵卒们不敢违抗便将令牌小心置于地下随即后退百尺众斥候则是如临大敌慢慢拾起急急回阵。熊俊接过了令牌拇指径朝铁牌下方一搓触到了暗记当即道:骑兵下马。

    哗地一声五千兵卒同刻翻身一并下马声势惊人。熊俊淡淡又道:后排箭手护卫本阵余人随我上前。号令下达大批兵卒各自拔出腰刀随主帅徐徐向前。

    三年多来荆州师不知遭遇过多少突袭埋伏令牌即使是真使者也能有假使者即使是真来意也可能有假稍一不慎全军立陷重围。是以熊俊一到前线向来先斩后奏宁可错杀友军也不能让部属身陷重围。

    熊俊提缰驾马一路来到友军面前那几名兵卒始终双手高举不敢言动。来到近处熊俊也不下马目光炯炯一一朝兵卒脸上扫过忽在一人面上略做停留道:你是郑老五吧?那兵卒忙道:将军好记性某正是姓郑。

    听得来人身分无误众将士略感宽心纷纷放下了箭矢。熊俊沈声道:荆州师。话声一出全军暴然答诺声震平野如同旱地焦雷阵式复又齐整。

    荆州师号令严明无愧三百师之名友军兵卒看在眼里却也没多说什么想来彼此都是正统军什么都习惯了。熊俊淡然道:现下战况如何了?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战事已然平息。说着送上一封文书盖了兵部的大印。

    见得兵部文书到来熊俊稍感宽心了又道:大都督到了么?郑老五道:尚未抵达。

    熊俊松了口气看他整晚兼程赶路总算比大都督抢先一步抵达可称不辱使命。也是昨晚彻夜未眠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把干茶叶抛入嘴里咀嚼提神道:现今镇上多少驻军?郑老五答道:沿三原城数组百里共计二十四万。

    众军官全转过头来了熊俊也是眉头微皱道:搞什么?为何动用这许多兵马?

    郑老五道:此战空前惨烈怒苍前后动用五员大将韩、李、郝、陆、石前仆后继而来双方激战月余留守军尽数战死我正统军伤亡也达三万以上。

    熊俊眯起了眼慢慢嚼着茶梗子道:事情怎么闹出来的?郑老五道:一篮子花卷。

    熊俊原本低着头听得此言眼缝便又微微睁开道:死了几万人就为这个?

    郑老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向地点了点头。熊俊也不追问了嚼了嚼茶叶自朝地下吐出了汁水道:你们汾州卫呢?死了多少人?郑老五道:我军来得晚损失不大只战死两千名弟兄。

    汾州大漠师不过两万两千人战死两千已然十去其一。熊俊眼缝眯得更紧了道:虎大炽呢?还活着么?郑老五道:托将军的福。我家将军平安无恙。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

    熊俊大大松了口气冷冰冰的脸上露出笑容:活着就好。虎大炽那厮还欠我几百两银子他要给打死了我上哪儿收钱?正说话间一匹庞然大物奔驰而来却是一头双峰怪骆驼远远听得叫喊声:来人可是荆州熊俊?

    说曹操曹操就到见了当年同袍熊俊什么威严都没了自管哈哈大笑:老虎!好久不见啦!凡人昵称老黄、老李这虎大炽却给称做老虎自是大大的神气露脸。熊俊提鞭抽打马臀竟连一刻也等不得了双骑冲锋靠近主将同时翻身、同刻下马随即搂抱到一块儿叫道:老熊!、老虎!

    二将相拥熊俊喜不自胜上下打量同袍笑道:看你气色不坏嘛让我数数一二三四四肢都还留着。正统军都是男人日常闲来无事便爱胡说八道正等着虎大炽嘻嘻哈哈说什么少的地方你没瞧到、老子原有八只脚谁晓得这小子今日却似吃错药了只嚅嚅啮啮吭不出气。熊俊哈哈笑道:怎么啦?瞧你满头急汗的老婆又跟谁跑啦?

    正统军身处前线上从校尉下至兵卒多未成亲这话自是玩笑了。那虎大炽给作弄一阵脸上却殊无笑意只低声道:先别闹我我有件事跟你说熊俊笑道:瞧你阴阳怪气的怎么?莫非身上真少了什么地方?

    藏武师虎大炽神情有些惶恐:已经到了。熊俊狂喜道:藏武师到了!那那咱老弟不也来了?快说、快说他人在哪儿?虎大炽低声道:他在营里。熊俊喜孜孜地道: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咱兄弟可有两年没见了好我先去安顿兵马一会儿再找他喝酒正要调度下属虎大炽却拉住了他道:熊将军你得快些

    熊俊拂然道:快什么?虎大炽欲言又止忽然弯下腰去撑住了熊俊的胳肢窝。

    熊俊是军中有名的硬汉纵使身中十来箭也不须旁人搀扶拂然道:老虎你在闹些什么?他满心不快正要推开虎大炽瞬息之间心里忽有异感:等等你方才说藏武师已经到了虎大炽默默低头轻声道:大家都过来保着熊将军。

    刹那之间熊俊什么都明白了只听他呜地一声两腿一软左右兵卒知道他立时要倒忙抢上前来矮身撑住了他。

    让让!让让!前头让条路出来!虎大炽一路背着同袍拼命推开人潮熊俊嘴唇微开脑海一片空白呆呆趴在虎大炽的背上听着老友不住怒喊:别看了!别挤在这儿!快让开!快!

    此情此景正统军许多人都经历过熊俊却是第一回遇上。前方将士纷纷回避望着他的眼神都带了几分不忍因为人人都明白这个人遭遇了什么事。

    熊俊呆呆趴在同袍的背上只见自己奔进了营帐大门踏上了营中地毡、见到了一座担架虎大炽扑了过去拼命摇动一人的肩膀大喊道:小熊!快起来!你哥哥来看你了!小熊!小熊!正喊间一名校尉俯身过来附耳道:别叫了。

    虎大炽啊了一声苦笑道:断气了?那校尉轻轻地道:刚走。

    风吹营帐轰飕飕地振响全场无人作声虎大炽、众校尉乃至于小兵小卒人人都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统军就是这样即使生离死别依然只能做哑巴。眼见熊俊趴在地下把脸埋在地毡里久久不作声。众校尉慢慢行上低声道:熊将军请节哀熊俊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双臂俯撑站了起来。虎大炽慌道:老熊你熊俊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战场了。打了几年仗他早就预想过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约定过真有这么一天他们兄第俩绝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泪。

    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缓缓行到担架旁蹲了下来凝视弟弟预备向他告别。

    两年没见弟弟的面貌变得陌生了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分手时结实不少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一个正统军了。

    万籁俱寂间熊俊默默在弟弟身旁坐下神色带了几分茫然、几分疲惫。他当然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可他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甚且感不到悲伤说真的他料不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心情。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褪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俱张奋力回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正统三年六月黄昏时分伍定远终于赶抵三原城。在众人的注视下熊俊被迫松开了刀俯身屈膝向大都督的威权跪下。

    来人!伍定远沈声道:将熊俊、虎大炽拖出营外重打一百军棍。

    号令一下大批部属奔上前来将熊俊、虎大炽压倒在地剥除钢盔铁甲伍定远环顾四遭容情彷佛天神凛然道:熊俊你公报私仇虎大炽你徇私纵容你二人触犯军法理当处斩我却只责打你俩一百军棍可知这是为什么?

    虎大炽没吭气熊俊也只垂望地不一语伍定远放缓了脸色说道: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熊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今日纵使杀了这孩子令弟也活不过来同样的我若杀了你们也救不回无辜死伤的百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你们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宽谅。

    听得此言熊俊忽然张大了双眼呆呆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伍定远点了点头熊俊霍地仰起头来纵声大吼:伍——定——远!

    营中将士矍然一惊只见熊俊眼眶湿红他手指弟弟的尸身低声道:伍定远你跟我说他是什么人?伍定远没有回答只是别开了头熊俊哽咽道:他是武人为你打仗的武人你口口声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这儿请教你探手出来揪紧伍定远的衣襟厉声哭嚎:我们是为谁而杀人?

    喔喔喔喔喔喔!熊俊泪流满面怒目圆睁霎时俯向前重重撞在伍定远的鼻梁上。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只见大都督鼻梁受击上身微仰十来名校尉奔了过来架开了熊俊这批武官都是练家子熊俊纵然力大无穷却也难以抵敌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压在地突然奋力向前一扑紧抱弟弟的尸身痛哭失声:正——统——军——声音悲愤痛苦远远传了出去众校尉惊喊道:快撬开他的嘴!快!熊俊激动太过随时会嚼舌而死只见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痉挛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会思想、再也不会反抗那样他又可以开开心心地从军报国再一次心甘情愿的

    为国为民了

    军营上下乱成了一片众校尉有的低头垂泪有的忙于救人满场叫嚣间忽听一人喊道:大都督!那孩子跑了!

    众人急急转头只见一条小小的身影足疾奔离帐飞奔已然穿过了营寨便朝镇上而去。众兵卒守在帐外不明究里便也没下手阻拦。

    众校尉一声喊纷纷取下紫藤大弓弯弓搭箭瞄向那孩子的背心。不过人人心里有数这只是做个幌子那只斑驳铁手未曾放落前谁也不敢擅自箭。

    晚霞缤纷落日夕照在这正统三年六月盛夏的傍晚伍定远遥望西方只见那孩子越奔越远他像在追逐血红的夕阳一路向西、拼命向西。只因在那夕阳隐没的极西苦寒之地有一座梦寐以求的高山世称

    怒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