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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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栋住院大楼,ICU监护层。

    楚河用长弓支撑身体,重重坐在地上,用手在腰上抹了一下。

    腰封本来就紧,浸透了血更触目惊心,金色的凤凰纹在血迹中格外醒目。他提起气来喘了几口,感觉被降魔杵击中的地方一阵剧痛,肯定是内脏受损了。

    第五组所有人被夺了一魂二魄,就像植物人一样躺倒在整层楼的各个角落里。神完天司奄奄一息的趴在边上人事不省,楚河花五秒钟时间祈祷他没死,然后一把拔出钉在他腹腔里的纯青色长箭,箭头上立刻淋漓带起一泼血。

    这种长箭的材质是凤凰骨,一共十二支,真正从凤凰原身上抽出的十二根骨头。早年神魔混战的时候被周晖连续斩断了十一支,最后一支没脱弦就被他当空而来一把握住了,才得以保留到今天。

    后来楚河也考虑过重炼纯青箭,但再也无法承受抽骨拔筋的痛苦,就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后来被周晖得知,这人为了讨他欢心,就去猎杀了血海中几只顶级的大魔,抽出十一根骨头来送给了他。

    严格来说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用“送”这个字的阶段,硬要说的话,用“献”比较合适。楚河用这十一根魔骨重铸了纯青箭,虽然硬度还是和凤凰骨有很大差别,也没有净化和镇定魂魄的法力,但也一直用到了今天。

    现在想想,从使用魔骨当兵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偏离天道的制约了。然而那个时候,为什么他还是接受了周晖的礼物呢?

    因为那个男人捧着魔骨踉踉跄跄走来的样子比较惨?还是因为他当献宝一样的表情太傻叉?

    楚河吐出一口气,将长箭钉在地上站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大厅外传来一声轻轻的铃响。

    楚河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阵铃响如淙淙流水,在风声中跳跃而来。

    那声音让人非常的舒服,就像风铃在草地上歌唱,鸟儿在阳光下飞舞,心脏都被愉悦和放松塞满了。他想回头查看,但全身上下连骨头都舒服得发酥,情不自禁跪坐了下去。

    紧接着,阳光隐去,乌云飘来,闪电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铃声裹挟着冰冷的水鞭和狂风席卷而来,楚河痛苦的撑着地想站起身,却被一重又一重的压力硬生生逼了回去,恍惚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被暴雨无穷无尽的抽打,溅起满身淋漓的鲜血。

    楚河大口喘息,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幻境!

    金铃幻境!

    楚河抓起刚才从神完天司身上拔下来的纯青色凤凰骨箭,咬牙往自己掌心一扎。这一下掌心顿时被洞穿,剧痛中神智一清,幻境如退潮般层层落下,恢复了ICU大厅满地狼藉的景象。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果然身后站着四个灰色人影!

    他在魔尊身边见过这些人,不用看就能认出他们是谁,也立刻知道神完天司为什么如此彻底被做成了傀儡——那是四魔老,每一个都是传说中阿修罗王级别的人物,手中金铃创造天魔幻象,能让神佛都迷失在铃声里!

    神完天司遇上他们,必定是经过了一番血战,但很快力竭被擒,整个过程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被凤凰骨刺穿,可能他不是在傀儡状态战死就是精神崩溃而死,最好的结局也是在幻象中迷失一辈子,周晖只能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楚河简直恼怒至极,猛然发力就往后退。然而对方动作比他快,四个人同时掷出足有灯笼大的沉重金铃,半空中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化作铺天盖地的巨网将他当头盖住!

    “你们——”

    “请跟我们走,凤凰明王殿下。”为首那个魔老沉声道:“我们会把您带回地狱道,我们掺合人界的事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楚河猛然撞地,金网整个盖在他身上,随即化作无形勒进了他的身体。灰衣人也知道他已经被神完天司拖成了强弩之末,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因此根本没有任何忌惮,两个人走过来就往他手腕上按去。

    “魔尊大人在血海等您……”

    楚河一手一个反抓住他们,踉跄起身暴退,厉声道:“梵罗要见我,就让他自己来!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

    说着他向虚空中伸出手,远处倒在碎石中的长枪凌空飞来,被他一把抓在手里,瞬间反手把两个灰衣人扫飞了出去!

    阿修罗王级别在“四恶道”中的地位极高,而且是四个在一块,大概从没听过“算什么东西”这样的话。没倒下的两个人顿时就扑上来,阴森森道:“明王殿下,魔尊是想让您活着回去,但没有说一定要完好无缺的活着——您真身还在的时候确实值得忌惮,但现在还硬气得起来吗?”

    楚河耳朵里都在流血,其实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紧接着,灰衣人的下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凌空狠抓——

    跟这个动作相对应的是,之前深深陷进他身体里的金网骤然抽紧!

    楚河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痛呼,剧痛简直能让人发狂,瞬间他抓起长枪极度暴烈的劈了出去,只一下就把离他最近的那个灰衣人从肩膀到上臂整个砍了下来!

    ——铃铛从体内深处响起,爆开的血雾中,楚河的神智突然一恍。

    他似乎突然从现实移到了幻境中,眼前不再是满地狼藉的医院大楼,也不是恶狠狠扑上来的灰衣阿修罗。

    甚至他都不感到痛,长枪劈下时爆出的鲜血,就像画布上诡异的红墨一样,成团成团的褪去,露出漫山遍野微渺的白光。

    ——我是死了吗?

    楚河站在空地上,抬起头,只见苍茫而悠远的长风从天际呼啸而过。

    “明王殿下,”身后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楚河回过头,目光还非常的涣散,片刻后才缓缓地聚焦起来,认出自己身后是三十三重天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佛堂,佛堂台阶上站着个眉目清楚的小沙弥,正恭恭敬敬的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问:“周晖呢?”

    “什么周晖?”小沙弥奇怪的看着他,说:“殿下您刚才从佛堂跪经出来,在这里就站住了。是您有所顿悟吗?”

    “……没……没有,”楚河茫然摇头道:“没有。”

    他又回过头,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恍惚觉得刚才在面对一个非常紧急的情况,但只要一想脑子就开始晕眩。

    这个时候突然佛堂后殿响起一阵兽吼,因为距离的原因听不真切,但隐约非常的凄厉尖锐。大概连续嚎叫了几十秒才猛然听见“咚!”一声金属撞击巨响,脚下地面震了几下,停住了。

    “……后面是什么声音?”

    小沙弥似乎更奇怪了:“您不知道吗,明王殿下?佛祖下血海讲法普渡众生,众魔都对莲座俯首,唯独有一只低级魔物不肯伏跪。因它不敬佛祖的缘故,眼下被擒获至三十三重天,准备取其心炼其骨,震慑魔道众生呢。”

    小沙弥又一笑,道:“这魔物桀骜不驯,被刀斧加身受尽刑罚,都不肯皈依天道,这两日还在垂死挣扎呢。佛祖将它镇在金刚钟内,您刚才听到的,或许就是它拼命撞击钟罩的声音吧。”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响起,整个佛堂都在震动中发出轻微的嗡鸣。

    凤凰明王皱起眉,问:“是什么样的魔物?”

    小沙弥垂下头,似乎有一点畏惧:“我……我不知道。”

    下一秒他感觉到轻风中衣袂拂起,抬头只见凤凰明王擦肩而过,向后殿走去。

    他长发束起垂落在雪白袈裟上,走路时袍袖中似乎氤氲着莲花暗香。他的身形单薄而修长,走路时影子倒映在佛堂一块块金砖上,只看一眼便令人心荡神驰。

    小沙弥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佛堂后殿香烟缭绕,正中扣着一只巨大的金刚钟,震动和吼叫便从钟后传出来。

    这只钟,每隔四个时辰便会敲响九十九次,每一次都如九天十地神灵降怒,浩瀚不绝的震响会将钟内的一切事物化作齑粉。自古以来凡是犯了大罪的僧人,都会被镇压在金刚钟下,然后大钟一敲响,僧人哪怕有金刚不坏之身,都会困在里面筋骨寸断,活活震死。

    凤凰明王掀开钟罩。

    金刚钟下还有一层铁栏,如巨笼般倒扣在地,笼子里趴伏着一头九尺余高的怪物。

    它的样子似狮又似虎,身上多处溃烂,四爪因为挣扎而露出了森森白骨,鬃毛上满是腐臭的血肉。大概因为强忍痛苦时撕咬自己的缘故,它的獠牙上全是发黑的凝固碎肉,看上去既狰狞又狼狈;唯独一双绿色的兽瞳阴森无比,盯着凤凰明王,发出不甘心的低吼。

    凤凰明王盯着它,问:“你为什么不跪?”

    魔物发出愤怒的嘶吼,扑上来重重撞到铁笼!

    那一刻它獠牙离凤凰纤长的眼睫不过数寸,然而凤凰明王一步未退,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跪?”

    魔物死死盯着他,呼气半晌,终于发出了嘶哑粗粝的声音:“……为什么要跪你?”

    凤凰说:“我不需要。血海中面对佛祖的时候为什么不跪?”

    一人一兽隔着铁笼对视,半晌魔物终于缓缓退后,血肉模糊的后腿半蹲半坐在地上,高傲道:“我又不信天道,为什么要跪!”

    “你不信的话就要死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这样也不信?”

    魔物说:“不信。”

    凤凰明王静静的盯着它,半晌突然一伸手,巨笼瓦解坍塌。

    魔物倏然起身,难以置信的走了两步,但在铁笼边缘又突然站住,似乎在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它疑惑警惕的目光中凤凰明王却没有多解释,转身就向后殿外走去,说:“你走吧。”

    “……为什么?”魔物忍不住厉声喝问:“为什么放我走?”

    凤凰明王头也不回,走出后殿,雪白衣袍迤逦而下,每一步都仿佛盛开了无边莲华。在他身前的九重玉阶向下望不到头,更远的地方,庙宇壮丽连绵,直入天穹,隐没在飘渺的云层里。

    ”没有为什么,”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来,“走吧。”

    魔物怔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凤凰明王走出很远,才突然发力跃出门槛,一路向下。狂奔中它身上震出很多碎肉和鲜血,顺着玉阶一路泼洒,但它似乎毫不觉察。

    它就像黑色的流星般高高跃起,凤凰回过头,凌空伸手一挡,但魔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破了无形的屏障,向下直扑到凤凰明王面前:

    “等等——”

    ·

    医院里,四座金铃一齐震响,楚河痛苦不堪捂住耳朵,但完全无济于事。恍惚中他眼前的世界停留在最后一幕画面上,魔物当空而下,獠牙闪动着寒光,箭一样对准他的咽喉刺下——

    楚河瞳孔紧缩,发狂的抓起纯青骨箭,用尽全身力量向前刺去!

    ——噗!

    在他面前鲜血四溅,只见周晖咬牙抓住纯青箭,费尽全力才避免了自己右肋被活生生刺穿。

    他抓着楚河的手腕,力量放得很轻避免抓伤腕骨,但又卡在了不容拒绝的那个临界点上,一点点把长箭从肋下连血带肉的拔出来。楚河意识不清,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被他手起掌落后颈劈昏,紧接着一把抱在臂弯里。

    “……多少年没这么投怀送抱了,”周晖一边按住肋下一边嘶嘶的吸气,回头盯着四个灰衣阿修罗,阴森森道:“看在这个份上,今天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四个人在兜帽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明显不想和周晖正面对上,同时向后快步退去——然而与此同时,周晖的身影原地消失,下一秒在退得最快的那个阿修罗身后出现。

    他面无表情,仿佛死神君临人世,一手抱着楚河,一手挥刀横劈。

    ——划破长空的雪光中,阿修罗被拦腰一刀斩成了两段!

    半截身体带着黑水当空飞起,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腹腔中无数碗口粗的蛇潮水般涌出,接触空气的瞬间就爆燃起来,发出刺耳的嘶嘶惨叫!

    “——周老大!”其他三人勃然变色,其中一个阿修罗抓着金铃尖声道:“我们不过想请走凤凰明王,你这是要跟地狱道不死不休吗?!”

    话音未落,这个人只觉得脖颈一凉。

    他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但眼角余光瞥见身体还在地上。下一秒他的头咚!一声撞到墙,骨碌碌滚倒在地。落地后嘴巴还张了两下,但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剩余两人根本没想到周晖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简直目瞪口呆,回过神后立刻疯狂摇铃。沉重的天魔金铃发出连串亮响,无形的致命声波汹涌堵塞了大厅里的每一寸空间,换作其他任何人都立刻崩溃无疑,但周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拿魔道的手段对付我?”他淡淡道,“搞错人了吧。”

    他上前一步,脚底落地的瞬间,整个身体骨骼膨胀、变形,无声无息化作一头似狮似虎的巨兽,全身皮毛漆黑油亮,肩部高度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双眼就像某种蛇类动物一样闪动着淬了毒的绿光。

    “当年我向凤凰明王求爱的时候,每天都竭尽讨好求欢之能,连夜晚都守在三十三重天外,生怕稍微远离半步……如今你们魔尊,却对凤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妄想这样就能给老子戴绿帽子。”

    它居高临下盯着两个灰衣阿修罗,亮出森寒恐怖的獠牙:

    “真是蠢到极点,正经把他当个情敌的我也是蠢到家了。”

    灰衣阿修罗转身就跑,然而根本没来得及跑两步,黑色巨兽当空而下,一掌就把跑得慢的那个连头皮带颅骨扒了下来!

    尸体在喷溅的黑水中摇晃倒地,脑髓都从七窍里挤了出来。最后一个阿修罗知道再无生还的希望,情急之下怒吼着扑上来要孤注一掷,但紧接着被巨兽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当头狠狠按在了地上!

    庞大沉重的爪子结结实实把钢筋混凝土地板按出了十余米长的龟裂纹,阿修罗惨叫挣扎,却在压倒性的魔力中无法挣脱。他之前有一条胳膊已经被楚河砍断,黑血再次喷射出来,溅得墙壁、地面全是一片片恐怖的血洼。

    周晖眯起兽瞳,这个表情在魔兽的面孔上显得异常狰狞。

    “回去告诉你们魔尊……”它獠牙间发出嘶嘶的冰冷气息,道:“就说我对付他,不过是拿着工资应付天道而已。但不想真死的话,就离凤凰明王远一点。去吧,原话转告他。”

    周晖松开利爪,灰衣阿修罗踉踉跄跄爬起来,根本没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直接就狂奔到走廊尽头,冲破玻璃窗往外一跃。

    半空中浮现出巨大的地狱幽门,伴随着鬼哭缓缓开启一条细缝。无数白骨手争相往外爬,但随着灰衣阿修罗直直坠入缝隙,门缝轰然合拢,在悠远凄厉的长号中消失在了虚空里。

    巨兽死死盯着他消失,才把背上的楚河轻轻滑到地下,鼻端在他颈窝里嗅了嗅。

    楚河双眼紧闭,人事不省。他似乎在昏迷中都有些痛苦的样子,眉心微微皱着,气息浅淡冰凉,身体在昏暗中有种特别柔软的感觉。

    魔兽抬起爪子,在他身上极其轻微的推了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它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凤凰明王时的情景。那时凤凰的地位是如此高高在上,犹如开在云端上美丽而高贵的花,它自己则卑微、狼狈、凶性未泯,纵然再不甘心,也只能趴伏在尘埃里接受对方的怜悯和施舍。

    然而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数万年时光让它超脱了神与魔的极限,成为六道中极其强大而可怕的存在,令九天十地闻之色变,甚至能让至高无上的天道都一再妥协。

    它终于可以轻易碰触这朵云端上遥不可及的莲花,吞噬、折磨、采摘下来蹂躏到毁灭,都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它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为所欲为的权力。

    也许是身为魔物更难自控的原因,周晖久违的感到全身血液都在发热,快速流动冲撞着血管,让它全身上下肌肉都不由自主发紧。它呼吸不由自主变得粗重,甚至忘了眼下是多么糟糕的环境与时机,只低头用炙热的鼻端急促嗅着楚河的脖颈、肩窝和胸口,血腥味让它异常烦躁,但更多的是本能中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