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中文网 > 寒门贵子 > 第七十三章 志之所向

第七十三章 志之所向

推荐阅读:大魏读书人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明朝败家子北宋大表哥如意小郎君盛唐逆子:李恪传权御八荒最强特种兵之龙魂乱世枭雄

一秒记住【25中文网 www.25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三十名部曲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詹泓没有多停留,向众人介绍了徐佑这个新主人,递上他们的奴籍文书,立刻告辞离开。

    部曲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奴婢高一些,但身份一致,都属于奴隶,生死荣辱操于人手,没有一点的人身自由。站在院子里,他们神色各异,站姿懒散,有人好奇张望,有人吊儿郎当,有人低垂着头,不知所措,也有人冷笑连连,目透不屑,嗡嗡闲谈声不绝于耳。徐佑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只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詹泓迫不及待想要将这群人送出去的心情。

    不好管束啊!

    他们长年跟着詹珽,不管在詹氏内部,还是在钱塘城,一向耀武扬威惯了,走路都喜欢横着走,无人敢惹。后来詹珽败落,成了无根之萍,在詹泓处估计也不怎么被信任和待见,前后的落差巨大,很容易滋长逆反心理。现在又被送货物一样送到了静苑,要说没有怨气,真是鬼都不信。

    徐佑冷冷一笑,道:“看你们的站姿和精气,就知道为什么詹珽落得流放戌边的下场,为什么詹泓像出秽污一样把你们扫地出门。既不能保前主人平安,又不能讨后主人欢心,百无一用,要你们做什么,浪费衣食吗?左彣!”

    “在!”

    左彣从徐佑身后走上前,腰间挎剑,目光如电,双脚不丁不八,身形笔直似长枪,久居军旅的萧杀之气周身弥漫,让人战栗。

    “这位左郎君曾是陈郡袁氏的一等军候,领过兵,打过仗,当然,砍下来的人头估计比你们亲手摸过的都多。可你们看看他,行止坐卧,可有一丝的惫懒?”

    徐佑声音不高,可唇边含着讥笑,字字刺骨,道:“军人,赳赳武夫!带长剑,挟秦弓,首身离,心不惩,刚勇而不可欺,百战求一死,魂成神灵,魄作鬼雄,就你们,也配吗?”

    台阶下的部曲们骚动起来,这样的羞辱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忍,何况一向信奉武力的他们?不少人满面怒火,死死盯着徐佑,不知是谁高声道:“我们又不是军人!”

    左彣双目精光暴涨,再上前一步,厉声道:“说话的是谁,站出来!”

    无人应声!

    “不敢承认?”左彣冷冷道:“从现在起,一直到找出说话的人,你们全给我站在这里,不能动,不能卧,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敢违抗者,有如此树!”

    剑光闪过,石阶旁一棵碗口粗的垂柏从中间斩断,众人面面相觑,大都露出了惧色,不少人悄悄垂下了头,生怕被左彣的眼神瞧见。

    一个年轻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昂首挺胸,恶狠狠道:“是我说的,与他们无关,要杀便杀,我皱下眉头,就不叫苍处!”

    苍处身材不高,也就到徐佑肩头的位置,约莫二十多岁,皮肤黝黑,长相粗犷不似汉人,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难以驯服的野性。他傲然站立,并不以奴婢的身份而显得卑微,直视着徐佑,没有避让。

    “你是盘瑶,还是山子瑶?”

    苍处愣了愣神,垂下头去,道:“什么盘瑶、山子瑶,我们徐家人都是五溪蛮。”

    苍姓并不多见,起源也多,但有一说出自苍梧氏,后多为汉族、壮族和畲族等所有。中之地没有壮族,但畲族却有不少,畲族跟瑶族关系密切,分为盘瑶和山子瑶,所以徐佑随口一猜,没想到他竟然矢口否认。

    “五溪蛮?”

    武陵郡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多蛮族居住,每当势大,就寇掠各地州府,是东汉以来的地方大害。

    徐佑打量着他,道:“你自称徐家人,肯定也会说山哈话,应该是出身畲人的五溪蛮,怎么到了詹氏为奴?”

    苍处的眼眸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悲伤,转而化为冷冰冰的漠然,道:“那也没什么好瞒的,徐家人打不过南蛮校尉府的兵,我在砍柴的山路上被擒,官卖为奴,后来辗转到了詹府。”

    “你的官话说得不错,甚至比扬州有些汉人说得都要好,是这几年才学的,还是自幼就学的?”

    “我……我到詹府几年了,学会说官话有什么奇怪?”

    徐佑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来历,道:“说的是,这没什么奇怪的!你叫苍处,为什么说你们不是军人?”

    “我们是詹氏的私兵,看家护院的狗,又不上阵杀敌,当然算不上军人!”

    蛮子就是蛮子,说话直白浅显,其他人或许跟他同僚多年,知道他说话的风格,并不以骂詈之言为意。

    不过看家护院的狗也代表了当下很多世族部曲们的心态,他们虽然享受的待遇较高,但面临的危险也大,身负武艺,命运却跟最下贱的奴仆一样,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人先自重,而后人重之!”

    徐佑脸色一沉,道:“当狗还是当人,全看你自己的本事!詹氏如何对待你们,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在义兴徐氏,所有的部曲都是铁骨铮铮的军人,卸甲成为私兵,足以令宵小丧胆,保一姓寝食无忧,披甲即是悍卒,进可攻城略地,退可保境安民。李斗,建武将军,起初也不过同你们一样,身份卑贱,沉沦下寮,但他又同你们这些蠢货不一样——他,心中有壮志!”

    “有人要问,什么是志?志,气之帅也!人活着为的就是这一口气,气若散了,先是没了神,接着就没了命。这口气是气血、是气脉、是气节,而不是刻在你们脸上,让人作呕的丧气、暮气和死气!”

    原先还恨不得顶撞徐佑的人一个个听的入了神,齐齐仰着头,被徐佑的一言一行所吸引。他们奉命看家,听令护院,该打架时打架,该欺凌时欺凌,却从来没人跟他们讲过,一个低贱的部曲,到底该怎么书写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志?

    跟牲畜等价的部曲,也可以立志吗?

    苍处的眼睛放出了光,他站出来时已经做好被鞭打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徐佑非但没有责罚他,反倒说出这样激荡人心的话来。

    眼前的少年似乎跟詹珽不同,跟以前服侍过的所有的主人都不同,苍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跟着他,将来有一天,能够重新看到五溪水从双足间流淌!

    “李斗不想再做奴仆,不想再让自己的命随意的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更不想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成为任人驱使践踏的狗!”

    “所以他拼命,努力,奋发,守军纪,学战阵,不惜死,跟着我徐氏的先祖纵横南北,立下战功无数,身上的伤疤多达数十道,终于脱了奴籍,成为威震一方的将军!”

    “志之所趋,无远勿届,穷山复海不能限,故志之所向,无坚不摧。今日,我送你们一句话,能领会多少,决定你们日后的前程。”

    “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让你的心里蹲着一头蠢蠢欲动的猛虎,虽然是种残忍的酷刑,但等到刑期满时,虎啸之声,天下皆闻!”

    徐佑说完这番话,堂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再没有发出一声杂乱的喧哗,也没有人左顾右盼,心思不属,全都呆呆的站在原地,脑海里沉睡的志向仿佛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却一时没办法挣脱禁锢,那头被无数荆棘缠绕的猛虎眯着眼,摇着尾,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徐佑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左彣高声道:“给你们一夜时间去想,想明白的,留下,只要你不怕死,总有机会出一头地。想不明白的,大门开着,奴籍也在这里,自己拿着另投良主也好,任你撕了自行谋生也好,从今往后,是贵是贱,是官是盗,都跟静苑无关。记住了,明天天亮之前,凡是留在原地的,我不会把你们当人,也不会把你们当狗,你们是我左彣的部下,也是我左彣的兄弟,有我一口饭吃,你们就饿不死,绝不失言!”

    门开门合,徐佑和左彣的背影先后消失在远处,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苍处身边,碰了碰他的肩头,道:“大眼,你觉得呢?咱们走,还是留?”

    苍处唾了口吐沫,轻蔑的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走到方才站立的位置,手脚贴合,肃然而立。周边几人下意识跟着学,于是有样学样,很快有七八个人都保持肃然而立的姿态,谈不上多么的挺拔,但比起方才的散漫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

    有坚定心意的,自然有三心二意的,几人席地而坐,反正时间尚早,天亮之前作出最后的决定还来得及,现在不如歇一歇,喘口气。

    “饿不饿?你说郞主也真是的,好歹先给口饭吃,太抠门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这会前心贴后背,说话都没力气了,在詹氏再不好,至少能吃饱啊!”

    “没力气就闭上嘴,当心点,再多言语,说不定等下冲出人来抽你三十个耳光!”

    “你……你是怕了吧,怕就跟那边几个狗才学学,站那别动,坐什么坐?”

    徐佑给他们的震撼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长久的习性很难一下子改变过来,院子里除了苍处等八个人外,其他人几乎或坐或卧,或低声,或高谈,夜晚降临,四处静谧,只有这座院子,嘈杂如市。

    不过刚一入夜,嘈杂声逐渐降了下来,不是他们转变了心意,而是冬夜实在难熬。寒风呼啸着从耳朵边刮过,如同利刃一丝丝的切入了肺腑,吐出的气息几乎要凝结在口鼻间,手脚麻木的动也不能动,腹中的饥火撩的整个人心虚气短,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在这里。

    到了半夜,又冷又饿,有一人实在熬不住了,腾到了站起,大声道:“还没入门呢,就这样虐待咱们,如此狠心肠的郞主,老子不伺候了!”走到台阶上,找出自己的奴籍文书,双手一撕,碎片随风远去,哈哈大笑,道:“大不了上山为盗,老子一身武艺,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说完掉头离开,几双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看着他扬长而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刀斧手之类的陷阱出现——徐佑果然说到做到,真的肯放他们离开!

    立时又站起三个人,撕了文书,借着黑夜远遁而去。他们都是部曲中的老油子,瞧出徐佑不是好糊弄的主,留下来说不定会被往死里操练。这些年又习惯了混日子,受不了这样的苦,与其将来做逃奴,还不如这会拿了奴籍,早点离开为妙。

    寒风愈刮愈厉,接连有人昏迷倒下,苍处全身冻的僵硬如柱,只有眼珠子还能左右活动,但他的心头,却仿佛着了火,越烧越旺!

    只是,从来没有一夜,像今夜这样漫长!